孙朋展的人生三面

　　导读：

　　一个在电业系统工作了二十七年的临时工，从月工资仅有47元的时候，就开始从自己家里为缴不上电费的乡亲补交电费，至今已有5000多元

　　父母双双卧病在床，每年医药费8000多元；一对女儿都在读书，每年学杂费近三万元。为了把村里多年失修的配电室修好，这位临时工把自己刚刚粜小麦得到的2000元钱全部无偿捐出，而他女儿的学费却只能靠四处告贷凑齐

　　2007年8月27日，这位临时工敲开了他顶头上司办公室的门，要求辞职。他说，他再也扛不住了

　　8月29日，莱州市沙河镇供电所30多名工作人员自发组织捐款3000多元，挽留他们的老大哥；30日，莱州市供电公司有关负责人亲自把2000元救助金送到这位临时工的家中，以解其燃眉之急

　　几乎是在一夜之间，默默无闻了四十四年的孙朋展成了名人。而促使孙朋展成名的原因说起来好笑，一个是他的辞职，另一个则是她女儿的辍学。

　　2007年8月27日，孙朋展找到了他的顶头上司郭占祥要求辞职，理由是工作待遇太低，无法养家；在辞职的前一晚，孙朋展已经跟他的妻子商量好，准备让他们在重点高中读书的小女儿辍学回家。

　　孙朋展是莱州市供电公司沙河供电所的一名农电工，从八零年高中毕业时起一直从事农电工作，至今已有二十七年，目前月收入为740元；孙朋展的小女儿孙小艳明年即将参加高考，在班里的名次一直在十名以内，对于父母即将安排她辍学的事，她毫不知情。

　　因为辞职和辍学事件，使孙朋展周围的人们开始关注起这个从来都因为低调和沉默而接近被忽略的本分农电工，孙朋展的生活和喜怒哀乐开始走进他们的视线，一个枵腹从公二十七年的临时工的平凡与伟大也开始为更多的人所给予关注并渴望了解。

　　一个老实人

　　在几乎所有认识孙朋展的人眼里，孙朋展都是一个老实人。这些人包括他的父母、他的上司、他的同事、他的街坊和他的妻女。但显然，他们对于孙朋展“老实”的诠释并不相同。

　　“老实得很，从来没见他跟别人红过脸。”今年66岁的孙学财这样评价孙朋展。孙学财是孙朋展的街坊，都是沙河镇前邱家村村民。孙学财告诉记者，孙朋展是村里出了名的老好人，无论谁家电出了毛病，也无论多晚，“去喊朋展帮忙，从来没被拒绝过。”孙学财说，老实、热心、肯帮忙是几乎所有前邱家村村民对于孙朋展的评价，这样的评价让孙朋展在村里的人缘出奇的好，从来没有因为收电费和查偷漏电跟村里人口角过，“村民都很支持朋展”。

　　因为“老实、人缘好”，2004年5月，孙朋展获得了人生第一个“做官”的机会。在当年进行的前邱家村村委会换届选举中，孙朋展以98%以上的压倒性票数在四名候选人中脱颖而出，当选为新一届前邱家村村委会主任。而在选举时，孙朋展正爬在沙河镇大曲家村的电线杆上检修线路，整个选举他毫不知情，完全是在群众自发推举的状态下进行的。最终，孙朋展也没有出马上任这个“村长”。他说，自己太老实，不太适合“做官”，更喜欢做一个农电工，研究研究技术。

　　今年43岁的郭占祥是沙河供电所配电组组长、孙朋展的顶头上司，跟孙朋展搭伙做事已有二十年。在郭占祥眼中，孙朋展同样是一个老实人，从不争名夺利。郭占祥说，在沙河供电所，拥有二十七年电工从业生涯的孙朋展绝对可以算是老资格，但他却“跟小伙子一样做事，从不耍奸取巧”。对于孙朋展，郭占祥印象比较深的有两件事。一是2004年9月，在处理青沙路71号转角杆被车撞断的停电事故中，孙朋展跟另一名年轻的农电工一起，从下午6点到晚上10点，连续4小时一直爬在10米高的线杆上作业排障。而在当时，以孙朋展的资历，本来可以不必去这“一线的一线”吃风受罪，但他执意要去。那一夜，他年迈的父亲突发脑干血管堵塞昏倒在地；憔悴的妻子一遍又一遍打他的手机喊他去医院；读书的女儿倚门守望，等他为她带回已经拖欠很久的学杂费。2004年9月的一个秋寒料峭的夜晚，沉默内向的老实人孙朋展爬在10米高的线杆上哭着把一根又一根高压线拉直绞紧。

　　另一件则是在2005年7月，为剪除杨家庄村一棵影响线路安全的老槐树树冠，郭占祥先后三次派人入村做工作，都无功而返。郭占祥说，那棵老槐树是杨家庄村一个无儿无女的老太太祖上留下的，直径30多公分，已经有近百年历史，每年长满树头的槐花都能给老太太带来200多元的收入。老太太没有其他经济来源，因此爱树如命，经常跟别人说这棵树就是她的孝子贤孙，指望它为她养老送终。后来孙朋展亲自去了老太太家，跟老太太聊了一个上午，在没做出任何补偿承诺的情况下，老太太竟然答应无条件把槐树伐除，以彻底解决安全隐患。这件事让整个沙河供电所为之瞠目结舌。郭占祥说，因为“老实、本分、肯帮忙”，孙朋展在他所管辖的台区内拥有别人无法想像的群众基础，许多看似无法下手的工作，在这个老实人面前都能迎刃而解。因此，孙朋展在顶头上司郭占祥眼中是一个“能干的老实人”。

　　但孙朋展的“老实”在发妻顾岳菊看来，包含的却是二十二年的辛酸和无奈。2007年9月8日，热情泼辣的顾岳菊在接受记者采访时,对于丈夫，颇多抱怨。她说，在农村，电工是一个很让人羡慕的职业，但却从来没有人羡慕过他们家，因为他们家的所有人，都没有跟着孙朋展这个技术还算拔尖的电工沾过一点光，反倒是耽误了不少事。2003年9月，正是北方农村秋田灌溉最忙的时候。当时，前邱家村部分农电排灌线路被盗，导致两个井区的村民无法正常灌溉。这样的事本该由村里负责，不归供电所管辖，但孙朋展却主动揽了下来，挨家挨户发动集资买电缆。几天下来，集资到位、电缆买好、线路恢复正常，所有农户都没有影响灌溉，只辛苦了顾岳菊，一个人浇完了家里全部的5亩地。

　　一只铁公鸡

　　在孙朋展的工作和生活圈子中，他的小气是有口皆碑的。

　　孙朋展喜欢吸烟，而且非常讲究品牌。2003年以前，孙朋展专吸“丰收”，两毛三一包，一包烟吸三天；03年以后，“丰收”烟停产，孙朋展改吸“哈德门”，一块八一包，吸半月。

　　一则有关孙朋展吸烟的“将军门”故事在他的人际圈子里广为流传。

　　2005年5月，孙朋展在沙河镇屯里村帮忙施工时获赠一包将军烟。当时自己掏钱为施工队员买烟的屯里村村委主任韩德波记得清爽，送给孙朋展那盒将军烟的包装上有一块大的印刷污渍，十分醒目。一个多月后，韩德波再次遇到孙朋展时，孙朋展请他吸“将军”，手里捏着的“将军”盒，污渍斑驳，分明就是一个月前那盒“老将”；05年春节前，韩德波再次邂逅孙朋展，那次，孙朋展没有发烟请他吸。后来韩德波发现孙朋展已经改吸“将军”，只不过那“将军”盒上的印刷污渍依然醒目，而盒子里的内容，则是孙朋展的老朋友“哈德门”。据熟悉孙朋展的人介绍，2006年的孙朋展与时俱进，出门怀揣两包烟，左口袋李逵，表里如一；右口袋李鬼，徒有“将军”的外表，却是“哈德门”的草料。通常待客发烟，请吸的是李逵，而自己则吸李鬼，居然蒙混了大半年，让大家以为他的吸烟品牌已经由“哈德门”进步到“将军”。结果7月的时候，孙朋展待客慌忙间掏错了口袋，自己吸到了李逵，却请客人错吸了李鬼，“将军门”于是穿帮。

　　“将军门”事件使孙朋展的头上笼罩了“铁公鸡”的光环，并广为流传。

　　2007年9月，孙朋展所在的沙河镇前邱家村修起了漂亮的硬化路，硬化路北是一排漂亮的标准房。孙朋展的家就在这一排标准房的中间位置，一道简单的铁门连接着左右两堵砖石参差、连北方农村最普通的石灰砌面都没有做的红砖院墙，与周围气派壮观的邻居房舍相比，分外寒酸，用孙朋展媳妇的话说，就是“进屋跌破眼镜摔破头”。虽然如此，但孙朋展家的家用电器还是一应俱全，计有六大件：电视、冰箱、饮水机，风扇、饭煲、手电筒。电视是“沈阳牌”18寸彩电，是孙朋展于02年在二手市场淘到的古董；冰箱是“益友牌”单门冰箱，是孙朋展于05年在二手市场淘到的濒危品牌电器。最新的电器是手电筒，7月份刚刚购置；最现代化的则是饮水机，于06年底沙河大集地摊购买，花费不到50元。屋内的家具也极具特色，一律是70年代末最流行的米黄色，门柜抽屉全部摇摇欲坠、无一完好。孙朋展说，这些家具是他刚结婚时置办的，已经陪他度过了二十二个春秋岁月。

　　孙朋展不喜应酬，因为“应酬是要花钱的”。在孙朋展看来，今天别人请自己，明天自己就一定要回请，否则便失礼。但这样一来二去，钱就要花掉许多。作为八十年代初的老高中生，孙朋展的同龄人中已有许多出息的风光无限。仅与他相熟交好并至今保持联系的，就有六个高级军官。此外，还有许多在本市有钱、有地位的同学同乡，包括建筑公司会计、重点高中教导主任和党政机关领导干部。这些市内同窗好友经常组织聚会，邀请孙朋展参加，但他却从未应邀。不去的原因有两个：一是觉得自己生活的并不如意，见到昔日的好友未免惆怅；二是怕花钱。

　　顾岳菊说，孙朋展的“铁公鸡”作风很多时候让她心疼。2003年5月，孙朋展在沙河镇大曲家村进行4000V线路改造施工时，不慎被紧线机碰到。回家后，整个晚上都听到他在呻吟。孙朋展说，当时，他疼得连大口呼吸都不敢，但却依然不想去医院：“太贵，钱花不起。”顾岳菊说，当时供电所给每位农电工都入有意外伤害保险，但孙朋展依然不肯上医院，因为他不想在施工最紧张的时候跟领导请假闹特殊，“他总觉得自己很重要，大点的工程都离不开他”。顾岳菊说。孙朋展最终没有去医院，而胸口在剧痛了一个多月后居然不再有事。这件事让孙朋展开心了很长一段时间，因为“省了好多钱”。

　　一个枵腹从公二十七年的临时工

　　2007年8月27日，孙朋展敲开顶头上司郭占祥办公室的门，要求辞职。郭占祥说，那一刻，他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他从未想到过孙朋展有一天会来向他辞职。

　　顾岳菊也同样没有想到。26日晚，当沉郁多日的孙朋展向妻子提出准备辞职的时候，顾岳菊“整个人都呆住了”。在顾岳菊眼中，自己的丈夫是一个把事业看得比家庭和性命都重要的人，她无法想像孙朋展决定辞职时的心情。顾岳菊说，孙朋展是一个“拉皮”人，自己不喜欢做的事掐着耳朵催他也懒得动，喜欢做的事就恨不得马上做好，并做到世界第一。刚刚赴任不到三个月、正在对莱州全市农电工作情况进行全面调研的莱州市供电公司党委书记刘振湖证实了顾岳菊的说法。刘振湖说，孙朋展管辖的前邱家村配电室，里面的设备差不多是全市最古老的一批，但运行的状态却差不多是最好的，线路和仪器都维护的非常规范。尤其是漏电保安器，即使在最农忙的季节也能保持正常运行，这就是最有说服力的证据，证明前邱家村无论是骨干线路还是村民家里的每一件电器，都运行正常、无一漏电，这在农村是很难做到的，农电工稍有懈怠，就不可能“无一漏电”。

　　今年46岁的孙朋林很小的时候就发生家庭变故，留下他一个人孤零零的在村里生活，日子过的十分窘迫。在他的记忆中，自己青少年的一多半时光是在孙朋展的陪伴和照顾下度过的，“如果没有朋展的照顾和周济，无法想像自己现在是一个什么样子”。但是现在，孙朋林的生活却远比孙朋展舒服滋润。

　　前邱家村党支部书记赵金明说，“老实”是孙朋展的天性，而“小气”则是环境造成的。目前，在经济基础并不坚实的前邱家村，孙朋展家的经济状况也已经堕入了全村的最底层。

　　父母双双卧病在床，每年医药费8000多元；一对女儿都在读书，每年学杂费近三万元。而目前，孙朋展每月的全部收入仅有740元，家里的大项支出几乎全靠妻子四处打零工应付。

　　沙河镇是一个经济强镇，镇上很有几家在全国叫得响的工业企业。孙朋林说，凭着孙朋展的电工技术，随便在这些企业里谋个事都要比现在的收入多几倍。但孙朋展对他这份临时性农电工作的热爱和执着，却远远超出他的想像。2003年8月，孙朋展找到了曾经做过瓦工的孙朋林，请他帮忙维修78年建成、85年正式启用的配电室。那间配电室已多年失修，墙皮脱落、门窗皆坏。孙朋林说，原以为孙朋展是照顾他生意，请他出工赚钱的，后来才发现，除了20袋水泥之外，供电所再没有划拨任何的物资款项。据时任沙河供电所所长的丁华德介绍，按照当时的政策，配电室基建改造的资金该由配电室所在村庄负担，供电所只负责电力设备的购置、安装和维护维修。而以当时前邱家村的集体经济状况，却根本无力负担这近万元的房屋维修费用。所以，在03年全市面上农村配电室改造基本完成的情况下，前邱家村配电室却迟迟没有动作。孙朋林告诉孙朋展，要对配电室进行维修改造，仅有20袋水泥是远远不够的，无论是物资还是款项，缺口都很大。但半个月后，前邱家村配电室的维修改造工作还是如期完成了。收工当天，孙朋展找到孙朋林结算工钱，但孙朋林无论如何都不肯要。孙朋林说，为了完成配电室维修改造，期间购买石灰、砂子等必须材料的钱全部都是孙朋展从自己家里垫付的，而且，为了省钱，孙朋展发动自己的父亲和妻子全部上阵，年迈的父亲刮墙皮、瘦弱的妻子搅石灰，全家人跟着忙活了半个月。一年后，他的父亲就完全病倒、瘫痪在床了。“收了这样的钱，我还能算人么？他是在拿自己的钱给公家干活啊。”孙朋林告诉记者，不仅是他，村里另外一个在那里做“小工”半个月的村民孙学财也一样分文未取，“大家都不忍心拿他的钱。”顾岳菊告诉记者，为了维修改造配电室，孙朋展前前后后差不多从家里拿走了2000多元，而那些钱是她刚刚粜了小麦的全部收入，原本是给正在读书的两个女儿准备下学期学杂费的。钱花光了，女儿的学杂费就只能靠借贷凑齐。为了这些学杂费，孙朋展年迈多病、经济拮据的父母甚至还借给了他们100元。

　　顾岳菊说，这样的事情她早已习惯了。因为早在十几年前，孙朋展的月工资还仅有47元的时候，他就开始从自己家里拿钱，为那些缴不上电费的乡亲补缴电费，到现在，差不多已累计有5000多元了。那时候，“几乎每月都要吵上几天”。后来，经过多年的岁月磨合，顾岳菊开始慢慢理解了丈夫对于工作的那份执着和热情，不再为这些事跟他吵。但现在，孙朋展却决定要辞职。顾岳菊知道，他的丈夫已经“扛不住了”。父亲瘫痪，医药费全无着落；一对女儿读书，学杂费急需缴齐；家徒四壁，告借无门……一夜商量的结果是：孙朋展辞职，到沙河某大型机械制造企业谋职打工；小女儿休学打工，全家赚钱保障大女儿能够读完大学。这是一个最普遍的中国农村贫困家庭的战略决策公式，但在实际套用的时候，每个家庭都苦泪成河。

　　“我们不能眼看着这样一个老大哥离开自己热爱的岗位。”8月29日，没有任何人组织发动，从领导到临时工，沙河供电所30多名工作人员自发组织捐款3000多元“挽留老大哥”。关于孙朋展辞职及相关情况的报告也被逐级上报至莱州市供电公司党委。30日，供电公司党委书记刘振湖亲自把2000元救助金送到孙朋展家中，以解其燃眉之急，并表示，将尽快研究出台对于类似情况农电工的持续救助政策。

　　孙朋展收回了辞职报告，他的小女儿也没有辍学。对于她父母曾计划安排她辍学打工的事，她始终没有知道。（朱晓兵王运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