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批准人兽混合胚胎研究:一场科学之外的圆满
英国用严格法律程序决定批准研究,在世界上尚属首次
多数国家进行此项研究没有严密监管,主要靠科学家自律
本报记者中英两国多方采访,试图揭开人兽胚胎研究的幕后
“长人耳的小鼠”、“人兽羊”、“人兽混合胚胎”……随着科技的进步,这些研究使得人兽之间的界限越来越模糊。
有人担心:对这种人兽混合技术尺度不断放大,会导致人类基因发生变异,最后真的造出一个“半兽人”?
1月17日,无论对于地球上人还是兽,或许都是一个重要日子。
当天从英国传来消息,伦敦大学国王学院及纽卡斯尔大学科学家们申请的人兽混合胚胎研究获得该国人工授精与胚胎学管理局(HFEA)批准。
就在去年9月5日,HFEA发表声明,称“原则上”批准这一人兽混合胚胎研究,就在全球掀起轩然大波,不少人指责英国政府的做法“大胆冒进”。
然而,接下来的几个消息“冲淡”了人们对此事的关注,2007年11月20日,美国和日本两个独立研究小组分别宣布,成功将人体皮肤细胞改造成了几乎可以和胚胎干细胞相媲美的干细胞。
这一成果号称生物学领域诞生“莱特兄弟的第一架飞机”,其关键就在于突破以前“取材”动物细胞的方式,有望使胚胎干细胞研究避开一直以来面临的伦理争议。
就在十几天前,美国科学家塞缪尔·伍德宣布创造了自己的克隆胚胎,并因此成为世界上第一个克隆自己的科学家。
在这些突破性的技术面前,英国此项研究更显“不够先进”,然而被认为“保守古板”的英国人,在人兽混合胚胎研究法律程序上的突破,让人不得不“刮目相看”。
通过严格的立法程序来决定是否批准这项研究,英国人走出坚实的一步。其意义在于,对存在风险性的技术研究并不一味放任或禁止,而是通过立法使其“阳光化”,使科学家在法律许可的情况下光明正大地去研究。
事实上,世界上只有英国等极少数国家有像HFEA那样的专门管理机构和专门的监管法律,作为研究大国的美国,“胚胎研究没有以透明方式得到监管”,而大多数国家进行的人兽胚胎研究,并没有受到法律意义上的严密监管,更多的是靠科学家的自律。
从技术上讲,人兽胚胎研究是不是未来方向有待观察,但是此项研究的合法性确认,民众、学界、政府和政府机构之间的博弈和互动,是一个更大的“科学—社会试验项目”,对我们也更有启示意义。
胚胎之外的争夺战
在批准原文里,HFEA声明,其成员先后在去年11月28日与今年1月9日的会议上探讨了这两项申请,并认为这两项申请“完全满足法律上的要求”,现决定给两组申请人均颁发为期一年的研究许可执照,但要求申请人在做研究时必须遵循严格管制。
伦敦大学国王学院干细胞生物实验室有理由为此欢呼。因为,该实验室的研究申请在被英国当局判了“死缓”一年多后,终于“胜诉”。
前年年底,一向对干细胞研究不太干预的英国政府发表了白皮书,提议将几乎所有人和动物胚胎的研究定为违法。
这一做法引起了英国科学界很多人的不满,国王学院干细胞生物实验室的主任斯蒂芬·明尔(Stephen Minger)教授就是其中一个。他的一项研究计划也在被禁之列:从人的细胞中提取细胞核,植入剔除了细胞核的牛或兔子等动物的卵细胞中,将其培育成胚胎后,再从中提取胚胎干细胞。
“政府大厅和议会里并没有这方面的专家,于是他们为了"负起责任",就总是在尚未搞清楚状况之前,禁掉每一项有争议性的研究。”斯蒂芬教授在接受南方日报记者独家采访时抱怨。
用中国话说,这叫“一刀切”,这便是科学家们的“敌人”。
在科学家看来,带有人类遗传信息的胚胎干细胞有着十分重要的科研及医疗价值,但培育干细胞所需要的人类卵细胞又非常稀缺,于是科学家就想出用动物的卵细胞来替代的方法。
按照斯蒂芬教授的说法,如果实验成功,将对医学上攻克老年痴呆症、帕金森病等疾病非常关键。
英国政府之前“铁腕政策”的参照,主要是来自民间人士及一些团体的反对意见。这是科学家们更大的“对手”。
其中,实验是否会造出一个“半兽人”,是人们最为担忧的问题。
科学和偏见展开了坚韧的战斗。
为了寻求大众和反对人士的理解,英国科学家们和HFEA做了大量的工作。在全英举办了12场讨论会。一场公众会议以及一个公众与专家见面会。
“在过去的一年里,我们将大部分时间花在造访议会以及和大臣们的争论探讨上。邀请一些组织和社团参加讨论会、尝试给公众传授有关的知识、参与咨询和问卷调查……”斯蒂芬教授说,“这真是一个非常冗长的过程。”
最终使英国当局的“铁腕政策”发生松动的,也是民意。
HFEA历时3个月、耗资15万英镑,在英国公众中进行了一项民意调查,结果61%的受调查者表示:在严格监管并有益于治愈疾病的前提下,不反对这项研究的实施。
公众的态度,促使HFEA2007年9月对“人兽胚胎”干细胞研究做出了“原则上可以,但必须逐个审查”的决议。然而,来自民间的阻击仍未停止。
事实上,这一法律上的突破,遭遇的正是法律上的反击。反对人士认为,生命胚胎研究的最高话语权并不应该被掌握在HFEA手中,而且英国现行的法律并没有明确赋予HFEA这一权力。他们宣称,会将此案件告到高级法院,并希望法院驳回HFEA所做的决定。
英国移民事务署资深律师马晓林在接受南方日报采访时说:“反对者可以通过"司法复核"的程序来对HFEA提出控告,任何审判结果都有可能发生。”
科学家们继续着他们的辩护。卡迪夫大学生物科学学院专家Nick Allen博士对南方日报坚称,只要胚胎研究遵守HFEA的规定,法院没有权力去阻止。
HFEA则表示了他们的审慎,其新闻部门官员保拉·伍德拉女士在接受南方日报采访时说:“HFEA做出的决定,并不意味着给这一胚胎研究项目"完全开亮了绿灯"。只能说,这个决定肯定了我们在十分谨慎的前提下,可以开始尝试让胚胎研究进一步向前发展。”
令科学家欣慰的是,这场争论终于以研究的被批准为最终结局。
暧昧的法律现实下 科学与伦理的博弈
这起自英国刮起的人兽混合胚胎“伦理争论风暴”不可避免地刮到中国。
中国青年报、科技日报等媒体纷纷以《如何消除人兽杂交恐惧症》、《人兽胚胎:我们需要恐惧吗?》等为标题报道了这一事件。在一些网站的“人兽恐慌”炒作中,中国媒体并没有缺少理性分析。
这种理性或许可以从南方周末报的一篇报道中得到答案。该报报道《中国最早进行人兽混合胚胎实验 现已中断》透露,2003年,时任上海第二医科大学科学家盛慧珍领导的研究小组就做过此类人兽混合胚胎研究。后有报道证实,其实研究并未“中断”。
中国也早就经历过类似的伦理争论,其中以2001年中山医科大学教授的“人兔异种克隆”风波尤为著名。(见本版)
中国当下的伦理环境也让外国同行艳羡。去年10月初,英国医学研究理事会中英研究伦理小组在中国进行了10天的访问后,成员杰克·普林斯表示对“中国政府的积极参与和远见”印象深刻。
而在澳大利亚和许多欧洲国家,特别是一些宗教色彩浓厚的国家,这项研究均是被禁止的。在其他国家,关于胚胎研究问题的伦理之争也不同程度的存在。
美国是最早进行该项研究的国家之一,技术也很先进。但关于这一问题的伦理争论从未停止过。
美国总统布什日前否决了国会提交的一项扩大联邦政府对胚胎干细胞研究资金支持的法案,这是自去年以来布什第二次否决干细胞法案。
在布什和他的支持者看来,胚胎也是生命,为研究而去杀害无辜的生命是不道德的行为。
而对于美国关于这一问题的伦理争论,著名科学评论家方舟子甚至在博客上说:“全世界都在看美国的笑话。这是其他国家在这一研究领域赶上美国的良机,美国科学界对此痛心疾首。”
然而风云突变,上文所述美国教授“克隆自己”的报道,令人再次感到震惊。
甚至可以说,比干细胞技术难以把握的前路更令人担心的,或许就是这种世界范围内参差不齐的伦理现状。
技术上确实可能造出“半兽人”
斯蒂芬教授表示:“据我们了解,除了政府支持的科研项目外,还有一小部分私人公司也在从事此类科研活动,在原则上他们是不受直接束缚的,那么这些小公司就确实有可能制造出"半兽人"。”
HFEA新闻部门官员保拉·伍德沃女士认为:人们担心这项研究会“越轨”,而HFEA存在的作用正是要明确划分出一条“边界线”,这条“边界线”以外的地方,就是不能去的地方。单凭科学家们的意愿,并不能决定这个项目是否可以继续下去;合法性、必要性和价值性才是决定问题的关键所在。
事实上,世界上只有英国等极少数国家有像HFEA那样的专门管理机构,大多数国家进行的人兽胚胎研究并没有受到严密监管,而更多的是靠科学家的自律。
有人担心,这种自律一旦失控,人兽混合胚胎技术会被某些别有用心的人利用,最终会给人类带来不可预知的灾难。
即使在中国,虽然科学家进行该类实验也需要向国家卫生部门或科技部门提出申请,走审批程序,但主要是资金申请。在技术监管方面,中国并没有HFEA那样的专门机构。
在制度方面,国家卫生部只是在三年前制定了一个生物安全和伦理道德方面的指导原则,并没有像英国那样上升到法律层面。
广东教授的“人兔异种克隆”风波
其实,早在2001年,中国就闹过一场“人兔异种克隆”风波。掀起风波的人就在广东,时任中山医科大学实验动物中心主任的陈系古。当年的风波以陈系古主动“隐退”收场,很快在公众视野中消失,留下些许神秘。这次英国引起的争论,不禁又让人们记起陈系古和7年前的那场风波。
出位 他因成功培育出人兔异种克隆胚胎细胞而扬名世界
2001年,这位在广东“土生土长”的科学家做的事,让大家吓了一跳:把人的皮肤细胞和兔子的卵母细胞进行融合,克隆出100多个人类的早期胚胎。他的名字也因此上了《NATURE 》杂志。
陈的创意来自英国。1997年2月27日,英国科学家宣布在世界上首次用体细胞成功克隆出一头母绵羊——多利。
当时很多科学家都在忙着克隆动物,一直研究转基因动物的他就将主意打到了人身上:想通过克隆的方法获取人的胚胎干细胞系。
实施克隆的人类皮肤细胞来自一名7岁小男孩的包皮细胞,这是陈系古从外科医生那里要过来的。他把这块皮肤处理后保存在液氮瓶里。以后的每次实验都是用这块皮肤的细胞,这样可以保证实验结果的稳定性。而用来克隆的卵母细胞则来自一种专门的实验兔——新西兰兔。
从当年中央电视台摄制的节目中,可以看到详细的实验过程:利用显微镜和一旁的监视器,研究人员用一根持卵针找到一个兔卵,把卵内的细胞核吸出来,然后用注射针把人类皮肤的细胞核注射进去。
这样,克隆出来的新细胞经过培养,就可以像受精卵一样分裂生长。在陈系古的实验中,克隆细胞最多分裂成了32个细胞,专家称之为桑葚胚(人类早期胚胎的一种形态)。
这个分裂过程大概需3天半。而为实现这一过程,陈用了3年。
经过近2000次实验,陈系古成功克隆出了100多枚桑葚胚。
2001年9月初,他认为时机已成熟,便通过媒体公布了研究成果。
消息一经公布,在科学界马上引起强烈反响。陈接到不少国内外的同行的祝贺电话。不少人都很佩服他“大胆出位”。
人和动物之间的异种克隆研究是富有争议的敏感地带,在陈系古之前,只有美国的一家私人公司宣称进行过类似的实验,不同的是,美国人用的是牛的卵母细胞。
争论 反对者认为这项研究可能打破人畜界限,亵渎了人类尊严
陈的“出位”,惹来不少非议。
当年质疑派的代表是国家人类基因组南方研究中心。陈的成果公布后第三天,该中心的4位专家联合致电上海文汇报,认为“该成果亵渎了人类尊严,是对生命伦理的突袭”。
陈系古的支持者多为医生和克隆界的同行。他们认为,这项技术对治疗人类疾病有好处。这也是陈系古的本意。
大量的研究显示,胚胎干细胞是一种未分化的、全能型的细胞。生物体的每一项组织和器官都是由胚胎肝细胞发育而来。
若他的克隆实验真的可以获取胚胎干细胞,这种细胞既可以放回人体治疗帕金森和糖尿病等疾病,也可以在体外通过诱导培育成各种人体组织和器官,以供于移植。
可反对者们认为,虽然把动物细胞内的细胞核抽掉,但细胞质里仍然有遗传物质(线粒体DNA),这种物质可能会与人的细胞核发生相互作用。再者,某些在兔子身上潜伏的未知病毒可能会传染给人类。
中国医学科学院前院长巴德年当时在媒体上指责道:“这项研究很可能打破人畜的界限,伤害社会伦理,并使动物体内的某些病毒像艾滋病一样在人类社会传播。”
还有人担心,这项技术若被某些“居心叵测”的人利用,后果不堪设想。
对于质疑,陈系古并不否认。但他认为这是“超前的担忧”,“我们现在连胚胎干细胞都没提取出来,怎么去研究如何避免这些问题呢?”
为什么不用人卵做实验呢?那就没有这么多麻烦。陈不是没试过,可人卵太稀缺。那年陈只获得了12枚人卵,还都是他的学生从医院做试管婴儿的废弃物中淘出来的。可要做这种研究,一天就要消耗五六枚卵子,怎么够用?
陈系古从兔子身上打注意,本来是想绕开人卵稀缺的困境,抄捷径的。没想到,却撞上更大的冰山。
论战随着媒体的介入一步步升级。2001年9月27日,《NATURE 》杂志在“新闻焦点”栏目对陈系古的研究做了详细报道。
陈系古不想与反对力量对抗,他选择了放弃。“既然有人怕我刀磨得太快了,会被一些坏人拿去杀人,那我就不磨了。”
退场 他觉得当年做的事和那场争论算是“抛砖引玉”
“科学需要争论,因此我感谢那些支持我的人,也感谢那些反对我的人。”当年陈系古以这番话退出了争论,也结束了自己在人兔异种克隆方面的研究。
现在回想起来,陈系古觉得自己当年做的事和那场争论算是“抛砖引玉”。
2003年,上海科学家盛慧珍将陈系古没有做完的事做完了,盛将人类皮肤细胞融合到新西兰兔的去核卵细胞中,成功提取出人类胚胎肝细胞。这一次,国内并没有多大反对的声音。
戏剧性的是,当年反对声最大的国家人类基因组南方研究中心在对盛慧珍的研究进行伦理审定后开了“绿灯”。
该中心的主任沈铭贤在接受本报记者采访时给的解释是:“盛慧珍进行的是基础研究,国家在这方面不限制。而当年陈系古声称要将该技术用于克隆性治疗。两者是不一样的。”
如今,64岁的陈系古更愿意将时间花在喝茶听曲上。他现在是个潮州音乐高级发烧友,一拉起潮州二弦来如痴如醉。
英国科学家:我们不是造“半兽人”
南方日报记者日前专访了人兽混合胚胎研究项目申请人、伦敦大学国王学院干细胞生物实验室主任斯蒂芬·明尔教授。
记者:怎么看公众对这项研究的担忧?
斯蒂芬:事实上,我们只是取出一个牛的卵细胞,把它的细胞核去掉,再把人的细胞核移植进去。要知道,动物细胞的基因几乎都存在细胞核中,牛的卵细胞被去掉了,也就意味着这只"牛"不再存在了,自然更不可能出现什么“半兽人”。
记者:你有什么依据证明这项研究将创造的“细胞系”就能够代替人类的细胞系正常运作、以供观察调研呢?
斯蒂芬:我们对于这类研究完全没有经验,当然也就没有什么直接依据可言。
记者:你并不确定这些可能被创造出来的“细胞系”就能够代替人类的细胞系正常运作?
斯蒂芬:我知道,“反对派”总是会问:“你怎么知道你要创造的这些细胞系,就可以像人类真正的细胞系那样工作?”但是这并不足以成为放弃这项研究的理由。
既然人们怀疑它的可靠性,那不妨就将它制造出来,验证一下它是否能够正常运作。如果不能,那也没关系,我们就设法找出它不能正常运作的原因,设法让它更好的运作。
记者:在现实生活中,即使是妇女做人流也会惹来争议,而你们这个研究,听起来像是要专门培育出一个胚胎,然后再把它“杀死”。
斯蒂芬:虽然这两件事情听上去好像有相同之处,但我并不认为应该把它们等同起来。因为,我们做这项研究的本质目的并不是为了制造一个人,我们也决不想制造出一个人兽杂交的“胚胎”;我们所希望的一切,只不过是让它成为获取细胞系的一种新工具。因此,我认为,这项研究将培育出的胚胎的道德状态,与人类胚胎的道德状态是完全不一样的。
记者:正式开始研究之后,大约需要多久才能知道研究是否真正达到了预期目的?
斯蒂芬:5年?10年?20年?甚至更久?这都有可能。任何一个小小的细节都可能影响研究的进度,因此我真的很难给出一个明确的期限。现在我只能说,项目被批准了,我们在未来的5到10年内,任务非常艰巨。
杨渊、杨海静对此文亦有贡献
统筹:胡键
图:
本报记者张蜀梅 实习生 张启 特约撰稿 楠稀 广州、伦敦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