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序如流水

　　王海玲

　　冬日的风从海面舒缓地吹来，这是清晨，我在海滨公园一处巨树环绕的处所锻炼。海就在触目可及之处，在清晨温柔的阳光下闪着永恒的波纹。风从远处的海面吹拂而来，在吹拂的过程中，涌动的波浪就是风的形体，风踏浪而来，如同沐浴的少女，当她在小草一路匍匐的迎迓下来到我所在的空间时，风的清新顿时如液体般注满我的全身。

　　时光是如此宁静，在日复一日的流水中走过了它的春夏秋冬。

　　当我开始在这里锻炼时，夏蝉还在树枝上欢唱，这些不知疲倦的歌唱家将它们难听的男高音女高音一唱就是几小时。那时，我刚刚出院，心情如阴日一样灰暗。我并没有什么锻炼的计划，只是像一个看客一样在海滨公园闲走，真的是百无聊赖呀，看见那些面色红扑扑的锻炼者，我心里只有羡慕。就这样，我每天早晨来这里闲走，带一颗煮熟的老玉米。虽然是百无聊赖，但我像时钟一样准确地来到，机械一般刻板地按照固定的线路行走。似乎很缓慢，在清新的空气的滋养下，我的心情逐渐地好了起来。

　　一切都是那么按部就班，我每天绕湖走一圈，然后顺着一条固定的小路慢跑十分钟，然后在一张选定的木椅上消灭我的老玉米。一段时间后，我发现所有锻炼的人都像我一样按部就班，我们每个人仿佛是公园这个巨大时钟里的一个部件或者说一个齿轮，大家彼此运转着，然后一如齿轮般会在某一个点相遇。譬如当我慢跑到一处路口时，就会迎面遇见一位同样慢跑的男人；在一处地方做引体向上时，有一位老头恰恰走至，然后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老头从来不做任何运动，就是坐在那里，眯缝着两只眼，享受清新的空气；当我去“我的木椅”小歇时，在路上就能遇见几位快走的女人，领头的那个女人三十多岁，面如满月，身材高大，每次相遇都向我致一声“早晨”……带点幽默色彩的是，在这一段行走的路旁，伫立着一棵遒劲的老榕，树身被人刻上了这样的爱情誓言：“我爱玲，千年不变。”这是谁刻的？如此大的字，如此深的刻痕！虽然这个行为不环保，虽然此“玲”非彼“玲”，但由于我的名字中含有这个字，所以当我第一次走过，第一次看见这行字时，我的内心还是些微地触动了，仿佛我有一个秘密的爱人，许多年前就预知我会走过这里，所以将他不曾向我说过的话倾诉在这里……然而浪漫的想法一旦遭遇到老玉米立即像肥皂泡般破灭了，当我坐在木椅上，当老玉米的清香在齿间流动时，所谓的“秘密的爱人”在一笑之间消匿无踪。木椅侧边有一棵芒果树，每次我仰望，高处那枚小小的青色芒果都宁静地向我致意。其实在那片茂密的树叶中，这枚芒果并不显眼，然而我第一次落座，第一次随意地仰望就看见了它，它就像我一位久违的朋友，一见到我就从绿叶中闪身而出向我招呼……有时候，当我揣着老玉米兴冲冲地来到时，“我的木椅”已经被他人捷足先登了，我只好将就别的椅子，然而坐在别的椅子上总有些别扭，由此一小事，可见“习惯”的力量有多么大！

　　夏日，露水盈盈，阳光充沛，公园的草坪呈疯长之势，所以园林工人每月里总要用机器割草一两回。每当割草之际，青草的芳香便在偌大的公园弥漫，那种气味带着久违的乡土气息劈头盖脸向我袭来，我的内心顿时涌起一阵温暖，精神也仿佛受到了某种慰藉，这气息如此的清馨，如此的自然，即使世界上最伟大的香水制造师在这样的气息面前也要自叹弗如……当机器的声音停止，工人们会用一种竹制的耙子将零乱在地上的断草收集起来，那种竹制的耙子握在工人的手中，有节奏地挥动着，如果用相机拍下来就是一张充满怀旧意味的照片了。

　　在日复一日的锻炼中，我的身体开始好了起来，原先以为毫无好转希望的颈椎疾病也许久未复发了。我还认识了许多新朋友。我还知道，当初被我万分羡慕的所谓“身体好”的锻炼者中，有不少人是癌症患者，和他们的疾病相比，我的颈椎病是真正的“小巫见大巫”。其中一位每日见面均微笑向大家打招呼的男士，在我锻炼之初，刚刚做了肝癌手术几个月，另一位面孔红扑扑的中年女性则因腿部骨恶性肿瘤已做了三次手术……而我的瑜伽老师陈姐，虽然年届五十，但身材苗条，面容美丽，我以为她的身体一定很好，谁知熟悉后才知道她也曾经做过多次手术，并曾被误诊为红斑狼疮，用大剂量激素治疗了一年余，然而他们都以积极的态度对待突如其来的疾病，用一种乐观的精神来抵御它、战胜它。

　　在我写这篇文字的上午，我坐在“我的木椅”上，冬日的风犹如冰凉的绸缎从裸露的皮肤一次次吹拂而过。地上的落叶早晨已经被园林工人清扫过一次，现在又如地毯般铺了一地，落叶的坠下非常美，它们毫无声息地从树枝上飘逸而下，每一片落叶都是以自己的方式投入地面的，它们或是在空中飞舞着，以一种蜿蜒的线条落下；或是像最好的滑翔师般，借着风力在空中平行地掠过，如此几番，尽情之后才缓慢降落；有的则非常果决，非常讲究效率，一离开枝条，就直线坠下……落叶和落叶相逢，总会发出一种轻微的沙沙声，这是落叶间的致意。

　　那天，我在落叶的飘舞之下坐在“我的木椅”，思绪犹如落叶般四处游走。

　　记得那位每日微笑向大家打招呼的男士曾经告诉我，他是一月里做的手术，从他说的“一月”到现在的一月，时序已饱满地行走了它的春夏秋冬，我为那位男士祝福，祝福他从大手术后挺了过来，且气色日好；我的瑜伽老师陈姐也在去年的最末一天远嫁美国，我也深深地祝福她，祝福她在异国他乡能寻找到属于自己的幸福。

　　那天，坐在“我的木椅”上，我还注意到一只死去的蝴蝶。蝴蝶就在不远的草地上，它的翅膀非常显眼，被轻微的风吹得一闪一闪，开始我还以为这是一只活着的、停留在草地的蝴蝶，但继续观察，我发现那是一只死去的蝴蝶。它被风吹动的翅膀非常美丽，黄色中镶嵌着咖啡色的条纹，那种黄非常浓郁，仿佛从梵高的画笔坠落而成……我在落叶的沙沙声中注视着这只蝴蝶，蝴蝶的生命无疑是卑微而短暂的，然而它在充分地享受了一个夏季之后，当花朵谢去，蝴蝶的生命也随着自然的法则失去翩跹，有什么遗憾呢？相对宇宙的永恒，我们人区区百年的生命也相仿朝生暮死的蚁蝼，生命的不可重复性，使它赋予人永远的“一次”，这“一次”的生命我们应该如何度过，永远是一个争议的话题……那天，我坐在“我的木椅”上，目光被美丽的蝴蝶翅膀所吸引，对这个大题目思绪许久，最后将答案归结到孔夫子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莫以善小而不为”上，是的，作为一个平凡的人，如果在生命的过程中能遵循孔夫子的这两句话去做，那么，生命带给他的将是一种永远的温情和切实的意义。那天，由于寻到了答案，我从“我的木椅”上站起来，心情愉悦地返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