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卉群 《老无所依》、《理发师陶徳》、《潜水钟与蝴蝶》、《赎罪》、《追风筝的人》,是2007-2008年初最值得关注的五部外国片。其中《赎罪》、《潜水钟与蝴蝶》分获今年美国金球奖最佳故事片和最佳外语片,《追风筝的人》也获得最佳外语片提名;《理发师陶徳》的男一号约翰尼·德普,这位在三集《加勒比海盗》中以迷踪步和兰花指迷住了全球影迷的当红小生,又凭借“理发师陶徳”贝多芬式的奇异造型和阴郁表情,夺得金球奖最佳音乐片男主角;科恩兄弟又一部“血迷宫”式的黑暗动作西部片《老无所依》,尽管在戛纳电影节铩羽而归,却成为今年奥斯卡最佳故事片呼声最高的电影。
这五部影片都根据文学原著改编而成。其中,《理发师陶徳》的原著诞生于19世纪30年代,已经以舞台剧、音乐剧、电视剧等等形式获得广泛关注,其余四部电影的原作均诞生于20世纪90年代之后,可以说,今年金球奖与奥斯卡奖最强有力的竞争者,均与近年来赢得广泛反响的文学作品结下不解之缘。这几部文学作品中所关注的永恒主题:罪与赎罪——黑暗的人性与人性的救赎、暴力与反暴力、以及沉重甚至无知觉的肉身所不能禁锢的自由灵魂,自由穿梭于或者绚烂之极或者阴郁如同地狱般的影像奇观之中,这是近年来电影与文学最亲密的一次接触。
罪与赎罪
罪与赎罪,是《赎罪》、《追风筝的人》的主题。影片分别借助第二次世界大战和阿富汗地区冲突的宏大历史背景,表现两位主人公如何实现对自身灵魂的救赎。
《赎罪》中的女主人公布里奥尼,耽于幻想,热爱虚构,暗恋管家的儿子罗比,却目睹罗比与美丽的姐姐在图书室中的亲密举动,强烈的嫉妒扭曲了她的灵魂,她目睹表姐被人强暴,却信誓旦旦指证罗比就是强奸犯。罗比与姐姐,一对狂热的爱人被拆散了,二战爆发,罗比死于战争,姐姐死于防空洞中的大水。布里奥尼没有机会纠正她的谎言、赎清她的罪。
老年的布里奥尼在电视机前讲述了自己的罪孽和懊悔,那是她献给自己的精神救赎,而她能献给罗比与姐姐的,只有梦想:在幻觉中,她看到罗比与姐姐幸福地重逢在海边别墅——有这幢别墅照片的明信片,一直珍藏在罗比的怀里,直到他死在敦刻尔克大撤退的途中。幸好,这世界上还有虚构、还有电影,能让人们记住世界上曾有那样一对悲惨的恋人,他们短短一生中最美的回忆,除了那被布里奥尼打断的偷尝禁果,就是姐姐跳进喷水池中的一刻——当她出水时,在罗比和观众的眼中,她是刚刚诞生的维纳斯;而在布里奥尼的眼中,她变成了夺走情窦初开的少女梦中情人的巫婆。
影片虽然有二战中的敦刻尔克大撤退作为背景,却文艺腔十足,影片真正的主人公,是一位被忽略的、爱幻想、甚至有能力成为作家的少女,影片真正表现的内容,是她的情窦初开、她因嫉妒而产生的恶意、她的精神创伤、与老年时虽然感伤却无力的救赎。那些不幸的人变成了美丽的故事,而悲伤的现实却无法改变。
与《赎罪》相比,《追风筝的人》主人公——阿富汗少年阿米尔所做的自我剖析与精神救赎要真实、痛切、深刻一些,片中的赎罪,不仅仅是主人公自身的精神救赎,还有行动、还有深入现实并加以改变的希望。
在上世纪70年代,少年阿米尔在阿富汗喀布尔有一个幸福的家,少年哈桑是他的仆人,阿米尔敏感细腻,一心希望得到强有力的父亲的认可。终于,他与哈桑合作,在喀布尔风筝大赛中获得第一名,而他却目睹有法西斯暴力倾向的少年阿瑟夫强暴了为他追风筝的哈桑。他没有勇气帮助哈桑,自顾自逃走,哈桑的存在成了他沉重的精神负担,他诬陷哈桑,赶走了他。苏军入侵阿富汗之后,阿米尔父子逃到美国。然而,一封信将他召唤回喀布尔,哈桑是他父亲的私生子,为了保护他的家而被塔利班杀死,哈桑的儿子等待他的拯救——仿佛宿命,他跟他的妻子没有孩子。
阿米尔回到喀布尔,发现禁锢哈桑之子、把他当成玩物的,居然就是当年的阿瑟夫、现在的塔利班头目。阿米尔被阿瑟夫痛殴,哈桑之子打瞎了阿瑟夫的一只眼睛,两人才脱险逃走。在美国,阿米尔与哈桑之子同玩风筝,他们战胜了,这一回,是阿米尔为哈桑之子去追风筝,他说:“为你,千千万万次!”——那正是当年哈桑为他去追风筝、遭遇不幸之前的一句话。
影片的主人公,除了阿米尔,还有喀布尔,那曾经真实存在、飘着羊肉芳香、举办风筝大赛、看美国西部片的城市,如今变成一个恐怖的传说——阿米尔回到家乡,却仿佛来到了中世纪。一个曾经脆弱、胆怯、逃避的少年,在这一次返乡途中,为自己的灵魂战斗,为哈桑战斗,为他曾经生活过的喀布尔战斗。“赎罪”增添了行动力,因此,它不再仅仅是一个美丽而伤感的故事,它是一次挑战,阿米尔接受了挑战,尽管他战胜的唯有自己。
影片忠实原著,而原著就像为电影而生,细节前后照应,几乎没有闲笔,风筝大赛则是影像奇观,这是近乎完美的剧作,却使小说丧失了一定的表现空间。
人性的黑暗之地
《老无所依》是今年奥斯卡最值得期待的影片。这部改编自科马克·麦卡锡2003年同名小说的影片,完全回归科恩兄弟奇异、邪恶、黑暗、血腥却时有幽默迸发的独特风格。
影片以19世纪80年代的美国西部德克萨斯州为背景,讲述退伍兵、兽医摩斯无意中发现黑帮火拼现场留下的高额现金与毒品,却遭到冷血杀手安东、警长贝尔、墨西哥黑帮的追踪。
影片展示了血淋淋的暴力,冷血杀手安东靠投掷硬币决定人的生死,在加油站,他与老板的一段对白,是海明威才能写出的那类台词——“对话都藏在两行之间的空白里面”,玄机四伏。加油站老板靠猜对硬币才捡回一条老命,他战战兢兢,却懵然不知他可能尸横就地的恐怖命运。
汤米·李·琼斯扮演的老警官贝尔,有时还骑马办案,面对这乱成一团的局面,甚至曾与凶手隔门对峙,却束手无策,只能在退休的妻子和老朋友面前,回忆、感慨流逝的时光。他是“老人”,却丧失了养老之地,这片土地充满罪恶、黑暗、血腥、暴力,传统电影赋予主人公的英勇神武全都无用武之地,能否逃得出,运气才是唯一可依赖的东西,可运气并不总在主人公希望的时候到来。
这是一部没有结局、没有希望却全是意外的影片,一向机警、胆大、为了对妻子的爱不惜孤注一掷的摩斯,却在要把钱还给杀手之前被乱枪打死,前面所有的努力和机智逃生竟然全部付之东流;聪明镇定的警察难逃安东的毒手;摩斯的妻子相信爱,甚至相信安东并非没有一点人性,然而她运气不好,猜错了硬币,观众看到安东走出她家的门,厌恶的看了看鞋底——那上面,毫无疑问又是血迹;但是,就连安东这位地狱恶魔般的杀手,令人联想起科恩兄弟《巴顿·芬克》中从走廊尽头大火中现身的邪恶化身,也居然难逃宿命,在杀人逃窜时竟然被不知来自何处的枪弹击中!
《老无所依》打破一切传统西部片或动作电影中的固有模式:正义战胜邪恶,或者正邪同归于尽的瞬间升华出的豪迈壮烈。唯有肆无忌惮的暴力充斥其间,传统的正义与法制已经无能为力,生死取决于硬币的正反面,那些老人们只能陪着满屋子的猫怀念过往……然而,人们依然能在这样的世界中生存或幸存,只要出现在合适的时间、合适的地点,比如那骑车经过安东杀人现场的少年们,他们不但没有死,反而因为安东买下身上所穿的衬衫得到了好运气。
令人眼目一新的《老无所依》,一方面,似乎站在“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的至高点,描述一个暴力充斥、生死几率各半的残酷世界;另一方面,又以奇特的幽默视点,讲述命运如何发挥它不可预测的魔力,使暴力的反面和“生”的希望,悄悄地在这邪恶的世界中发挥那另一半的作用。
不过,以风格化的影像风格描绘人性深处的邪恶和恐怖,《老无所依》依然比不上《理发师陶徳》的登峰造极。这个故事170多年前就流传在英国,理发师陶徳在人们把喉咙暴露给剃刀的时候杀人,新鲜的肉由拉维特夫人做成著名的馅饼。这个故事表达了人类最深的两种恐惧:把自己最脆弱的部位暴露给凶器;刚刚咽下的美味是同类的尸体。
蒂姆·伯顿将影片处理成阴郁的色调,哥特式的风格,从哥特式小说诞生以来,这大概是最成功的一次影像实践:鲜血像水龙头中的水一样从咽喉中喷出;巨大的绞肉机绞碎了人的尸体;陶徳是个基度山伯爵式的人物,然而,复仇扭曲了他的心灵,拉维特夫人的爱也无法使他从仇恨中解脱,当他发现自己误杀了妻子,他与拉维特夫人共舞,将她摔进了熊熊燃烧的焚尸炉中……
不能正视仇恨扭曲的人类灵魂的观众,大概没有勇气看完这部影片。约翰尼·德普再度证明他是一位伟大的演员,贝多芬的面孔加上小丑式的白粉和黑眼圈,就是理发师陶徳,一个黑暗的、自我毁灭的复仇天使。导演蒂姆·伯顿,用最有表现力的风格化的视听手段塑造了一个活生生的魔鬼。
沉重的肉身与自由的灵魂
超越这罪恶、救赎、黑暗的主题,《潜水钟与蝴蝶》献给观众的则是人类最自由的美丽灵魂。
这部影片由美国著名的新表现主义艺术家朱利安·施纳贝尔执导。影片改编自同名小说,作者是法国著名时尚杂志《ELLE》的主编吉恩-多比尼克-鲍比。这位事业蒸蒸日上的主编,在1995年43岁的时候,突发脑中风,仅剩一只左眼皮能够眨动,在一位女秘书的帮助下,他用这只左眼皮写下了《潜水钟与蝴蝶》,小说出版十天之后,他去世了,那是1997年。
小说中没有自恋与怨天尤人,他在想象中前往他的灵魂渴望之地:曾经的旅途、美食、瑰丽的风景、幻想中的历史人物、他甚至还对女性有着渴望……沉重的肉身犹如潜水钟,那是法国历史上的刑具,套在受刑者的头上将其潜入海中处死;而自由的思想和灵魂却犹如蝴蝶自由翩跹。世间万物无论经历过还是在想象中,皆因精神的自由和肉体的束缚更显珍贵。
作为著名画家的导演朱利安,用最瑰丽的色彩和反复出现的阴郁深海,将这人类精神的宝贵实录付诸于影像奇观。
图一:《追风筝的人》
图二:《理发师陶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