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瑞士野生动物摄影家卡尔•安曼

　　专访瑞士野生动物摄影家卡尔•安曼

　　“镜头是我的武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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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 年来，这位半路出家的瑞士野生动物摄影家拍摄了大量野生动物非法交易的照片。

《时代》认为，他几乎以一己之力掀起了禁止野生动物交易运动。近日在接受《外滩画报》专访时,卡尔•安曼表示：“镜头是我的武器，我的使命是打碎一切以‘不知道’为借口的漠然。”

　　文/ 莫书莹

　　一头非洲象在猎人的长矛下跪地哀号；一只鳄鱼在绳套中垂死挣扎；一大群猴子被拥挤地关在生锈的铁笼里，惊惧地看着镜头；一张血迹斑驳的金钱豹皮被钉在木板上风干；一只刚被斩下的大猩猩头颅被随意地丢弃在铁盘里⋯⋯

　　这些图景赤裸裸地刻画血腥、暴力、贪婪和死亡让人触目惊心。照片的作者叫卡尔•安曼（Karl Ammann），瑞士野生动物摄影家，2007 年被南非评为“年度环保记者”，《时代》周刊给予“2007年环保英雄”称号。

　　过去20 年来，安曼拍摄的关于野生动物非法交易、野肉贸易（原始森林动物鲜肉买卖）照片和报告发表在《纽约时报》、《国家地理》和《新闻周刊》等著名报刊上；他参与制作的纪录片如今已成为YouTube 网站的点击大热门。与此同时，安曼也是让许多国家政府和动物保护组织感到不自在的人物。他从不掩饰对多数动物保护组织的不屑之情。一次又一次，他用镜头记录下野生动物保护的失败。

　　2007 年最后一个月，在接受《外滩画报》专访时，他这样总结自己的工作：“镜头是我的武器，我的使命是打碎一切以‘不知道’为借口的漠然。”

　　从非洲转战亚洲

　　11月8 日，泰国清迈的一家旅馆。安曼已经记不清，这是他第几次从辽阔的肯尼亚草原飞赴潮湿的东南亚丛林。这一次，他带着一个特殊目的。安曼在焦急地等待一个电话。数周前，他通过中间人认识了一个叫Kevin的人。此人自称认识中缅边境一地方长官Sai Lin 将军的亲戚，可以安排安曼与这位将军会晤。为此安曼火速赶往最后一封电邮提到的会面地点。

　　“告诉卡尔别担心，一切包在我身上。”Kevin 在电邮中这样告诉中间人。然而，一分一秒过去了，过了约定的时间，电话却一直没有响起。安曼只得怅然折回非洲。只因一个陌生人的承诺，他千里迢迢地飞越大半个地球，还付了这个陌生人1200 美元的介绍费，可惜到头来却白忙一场。

　　安曼的前一次亚洲之行是在半年前。当时他和同伴戴尔•皮特森合著的调查报道《Dark Appetites》（黑暗的胃口）被刊登在《国家地理》亚洲版6月号，文章写的是中缅边界小镇勐拉（Mong La）的野生动物非法交易集市。“窗外是一色的树林或竹林，远处偶尔会透出几幢庙宇。由于是旱季，四周的主色调是褐色，空气里弥漫着尘土味，车子在弯弯曲曲的山路上不知盘旋了多久。突然，眼前的景象豁然开朗，路的尽头出现一个村庄，就像沙漠里的绿洲。”安曼如此记录那次旅行。勐拉镇坐落在缅甸北部的“（掸邦）第四特区”（Special Region 4，简称SR4）的神秘区域里。以前这里有一个更广为人知的名字：金三角。

　　几十年过去了，当地的毒品买卖逐渐没落，从1997年起还被官方宣布为“无毒区”；曾经红火过一阵的色情业如今也门庭冷清。最近几年，这里成了世界最公开的野生动物交易黑市之一，各种珍稀动物应有尽有：刚剥下的金钱豹皮晾在路边，美丽的雉标本挂在村外的建筑上，餐厅外的铁笼子关着黑熊幼崽，另一个笼子里关着十几只惶恐的猴子。市场上，小贩们吆喝着难辩真伪的象牙、虎皮、虎骨和虎鞭⋯⋯

　　找当官的质问

　　过去十多年中，安曼在非洲出了名。他对非洲的野肉贸易（尤其是黑猩猩）进行了长期追踪调查，先后写出《吃猴肉记》（Eating Apes）和《消费大自然》（Consufunctiong Nature）两本书，引起了全球轰动。现在，他又将关注焦点投射到亚洲。

　　“我走到哪里看到哪里，总是忍不住把看到的一切公之于众。”他的语调中带有一种悲怆的味道。

　　在安曼看来，亚洲的情况比非洲有过之而无不及——如果说非洲的野生动物非法交易、屠杀动物和野肉买卖是出于人们的温饱要求，那么亚洲野生动物黑市的形成往往是为了满足有钱阶级猎奇炫富的心理。有些黑市还俨然成为当地的“支柱产业”，政府采取听之任之的态度。

　　安曼算过一笔账，在第四特区这个世界公认的赤贫地区，单勐拉一地，野肉买卖一项每天就可以为餐馆带来5000 美元进账；非法野生动物交易每年可为小镇创收200 万美元。这个人口仅3 万的镇子，如今已成为第四特区的一颗“明珠”。

　　于是，安曼觉得，有必要见见那个叫Sai Lin 的地方长官。“我想问他，你既然有魄力禁毒，为什么不能拿出同样的决心，取缔这些动物黑市。”

　　将黑市交易记录下来，交给当地政府，并对政府要员进行质询，这是安曼在非洲总结出的打击野生动物买卖最有效的办法之一。在非洲他通常会先求见大使，随后是某些部长，成名后他开始有机会直接见总统。“如果政府说‘不知道’，我就给他们看证据。”安曼说。

　　不过他很快发现，这种办法在亚洲似乎不怎么行得通。比如在半自治的第四特区，当局有自己的武装部队、自己的行政体制，甚至入境还需要特别签证，所有交通工具全部使用“SR4”的牌照。对于安曼来说，11 月的那趟扑空是作为“独行侠”的他有时不得不付出的代价。

　　非洲使他成为摄影师

　　“经常隐匿于一个个非法动物交易集市，带着隐藏式照相机和摄影机，或者在狩猎场地用红外线传感器按动快门，卡尔•安曼将那些鲜为人知的的野生动物非法交易和杀戮惨状公之于众。他是一个积极的活动人士。”《时代》如此评价安曼的工作。

　　安曼1948 年出生于瑞士圣加伦，大学学的是酒店管理，毕业后顺理成章地进入连锁酒店业。不久由于工作需要，他来到非洲，马上就被那片大陆迷住了。与家乡瑞士的秀美不同，肯尼亚草原别有一番壮丽的奇景，野生动物种类之繁多令他叹为观止。

　　于是，和所有外来客一样，安曼成天拿着相机拍个不停，最终成为当代世界最著名的野生动物摄影师之一，作品经常登在《国家地理》等主流杂志上。他从未接受过专门的摄影训练，对他来说，成为野生动物摄影家的道路开始于非洲各国的国家公园。

　　“那时候在国家公园，几乎什么动物都能拍到。”安曼回忆道。对一个新手来说，这是很幸运的。而现在，人类活动侵入动物的栖息地，狩猎和屠杀使得野生动物终日生活在死神的阴影下，藏匿得更加隐秘，拍摄它们也变得非常困难。安曼经常不得不动用远程的红外线照相机，去拍摄那些易受惊吓的动物。猩猩是安曼最喜欢的动物，也是他镜头下的常客。“它们是最通人性的动物。”安曼告诉记者。他的作品记录了各种形态的猩猩：成年雄猩猩嘶吼着警告入侵者，小猩猩依偎在母亲怀里撒娇，两只大猩猩同时张嘴打哈欠⋯⋯

　　Mzee 是安曼在拍摄动物交易时买的雄猩猩。“我通常不会购买动物，因为这等于变相鼓励动物交易。”他说。Mzee 是在什么心情下买的？安曼已经想不起来了，但这么多年过去了，Mzee 已经成为安曼家的一员，也成了他的鞭策者。与Mzee 共处的日子使安曼意识到，动物与人是可以交流的。有时Mzee 想引起安曼注意，会故意偷藏他的相机，然后偷眼看安曼。“于是我装作严厉地对他说：把相机还给我！”这类小游戏在他们之间经常上演。

　　一次偶然经历改变了人生

　　从摄影师到动物保护主义者，一切源于一次旅行见闻。1988 年，在非洲呆满10 年的安曼卖掉他在卢旺达的一个生态旅游度假村，打算全身心地投入职业摄影家的工作中。

　　一次，他与妻子在刚果河上游览，发现了当时设于两岸的大型野生动物肉制品加工、出售地。到处都是新鲜和腌制加工过的野生动物肉制品，还有一些野生动物被关在笼子里等待屠宰。这一切彻底打碎了安曼对非洲的美好体验。这些动物从哪里来，这些肉将送往哪里，什么人在消费它们，到底有多少动物因此而惨死？他决定展开调查。“我想告诉世界：嘿，这里有个故事，大家干吗不来听一听？”随着调查的深入，他越陷越深。

　　“我想买猴子，你们有猴子吗？” 这是安曼参与摄制的记录片《刚果的猴子走私》的一幕。

　　在安曼的指导下，摄制组扮作来自欧洲的私营小动物园主人，带着隐匿摄像机前往市场打听。他们很快找到了出售猴子的小贩。穿花衣服的小贩娴熟地从纸箱里抓出一只只猴子。

　　“猩猩有吗，怎么卖？”

　　“每只300 美元，你什么时候要？”

　　“明天！”

　　“明天太快了，有点困难。猴子要不要？10只起售。我们销往世界各地。”

　　在非洲不少国家，这类野生动物市场就设在市中心。整只出售的烟熏猴子是寻常食品，满桌的象牙、成叠的豹皮⋯⋯要调查取证非常容易，而这一点恰恰最让安曼悲观：“谁都可以在市场上随意拍照留念，因为这些买卖者从未意识到，他们的行为是违法的。”几年前，安曼可以公开去拍照。随着名声的变大，他亲自出马变得不太方便了。一次，他带队前往一个村庄拍摄，完成调查，正准备撤离时，村民认出了他，并把他们堵在村口，场面顿时紧张起来。所幸村民没有做什么过激的举动，整个经历有惊无险。

　　如今安曼在非洲搞调查更多采用“远程监控”方式—雇可靠的当地人为他工作。

　　对于现在的他来说，在亚洲活动更得心应手。由于还是一张生面孔，安曼可以在泰、越、缅各地的动物非法交易集市上自由穿梭。“只是，要注意每处不要停留太久。老在一个地方转悠，总会引起别人的怀疑。”他总结道。

　　不喜欢NGO，不接受任何捐款

　　安曼过去20 年的工作在非洲引起广泛关注。他拍摄的黑猩猩和大猩猩遭屠杀的照片，促使欧盟和20 多个非洲国家共同签署了反对宰杀灵长类动物宣言。《时代》认为，他几乎以一己之力掀起了禁止野生动物交易运动。

　　然而，安曼的言行也时常为他招来各种争议。“不要把我与某些非政府组织联系起来，因为对我来说这是一种耻辱！”一提到NGO，安曼就很激动。他多次公开表示，不愿与环保组织合作，据说其原因在于，他觉得过去的一些合作都受人利用了。

　　“他们读了我的故事，说太好了，将这些都曝光吧！后来我发现事实并非如此，他们拿着我的故事去向大众募捐。事实上他们只是娱乐大众，并没有震惊大众，战斗并没有胜利，人们捐了钱就心安理得了。”安曼显得有点无奈，“不过，这就是现实世界，有时你不得不学着理解和接受。”

　　此时的安曼变得非常悲观。他一边为保护动物摇旗呐喊，长年奔走于世界各地；另一方面他公开表示杜绝非法动物交易和野肉交易希望渺茫，为此20 年来他拒绝接受任何捐款，“因为我不想乱用别人的钱。”他的所有收入都来自经营酒店的副业，以及照片的销售。“我在非洲住了30 年，亲眼看见动物不断减少。我坚信在未来很短时间内，一些重要物种将会走向灭绝。首先是生活在亚洲各地的老虎，接着是大象⋯⋯”说到这里，安曼突然停住了，他讲了另外一个故事。

　　在勐拉的集市上，他买了几只鸟放生，看着这些鸟很快消失在天际，他的心里突然涌出一种感觉，不知是释然还是悲伤。或许几天以后，这些鸟又会被人抓住，关在笼子里，等待着买卖或死亡。勐拉之行后，安曼完成了调查报告《黑暗的胃口》。报告的结尾这样写道：“所有生物都在等待人类变得更有人性⋯ .”半年后的今天，他又告诉我们，或许在巨大的经济利益面前，人性会暂时变得非常渺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