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有许多关键时刻的选择,或属于时势所遣,可称之为“命运”;或纯属个人的判断与实施,应名之曰“运命”。细想这大半辈子,此两种选择我都经历过,尤其是后者,十分刻骨铭心。
1965年夏,我在湘潭的一所中学读完了初中,即将升入另一所中学的高中部。
就在这个暑假,我突然决定不再上学了,原因很简单,父母亲太辛苦,抚育我们5个儿女不易,我应该赶快参加工作,减轻他们的负担。说来也巧,在大街上正好发现一张株洲木工厂招募工人的启事,便拿着学生证、户口簿去报了名。这一切自然都瞒着父母亲,他们一直希望我读完高中再读大学。那时我因读过一些名人传记,又在报纸上发表过几篇散文,自认为可以一边工作一边自学成才。经过文化考试、检查身体和政审,我居然榜上有名。直到这时候,我才报告父母。他们大吃一惊,认为这是胡闹。但我决心已下,撞死南墙不回头,他们也只好答应了。行李自然很简单,被子、垫毯、脸盆、衣服,外加一些书籍。我便于同年的10月,与另外20个年轻人,乘坐厂里派来的大客车,到了距湘潭不过40公里远的株洲,开始了做工的生涯。几个月后,文化大革命开始了。我的中学同学,先是搞红卫兵运动,接着投入上山下乡运动,而我早已是工人阶级中的一员,上班之外,业余读书和写作,一点也没耽误宝贵的光阴。
我之所以先说弃学而参加工作,是因为接下来的一次选择与此有关。
10年文化大革命结束后,1978年国家正式恢复高考。湖南一批岁数相仿的文友,互相联系,相邀同去考大学,如当时在汩罗文化馆工作的韩少功,在长沙工厂当工人的张新奇、肖建国。我与小说家叶之蓁同居一城,他在电焊机厂当工人。我们觉得读大学已无什么必要,何况成了家,还是边上班边业余读书吧。一晃就到了1983年秋,读大学的文友早就毕业了,重新分配了工作,说起在大学的收获,一个个面有喜色。我此时早调入《株洲日报》,之蓁工作于市艺术馆。恰好中国作协的“中央文学讲习所”,准备开办第八期作家班(“文革”前办过4期,“文革”结束后办了3期,时间只有几个月),时间为两至三年,全脱产到京学习,必须有创作实绩,然后经过与考大学相似的文化考试,而且只招四十人左右。
文友们自然又来游说我与之蓁,都称这对我们将来的创作太重要了,机不可失。何况,原单位工资照发,路费照报,只是孩子小一点,无非让内人多操劳罢了。于是,我与之蓁毅然报了名,资格审查合格,允许参加考试。当时我们都早过而立之岁,工龄都快二十年了。
各省够资格参加考试的达三百余人,多为中国作协会员,共分北京、西安、长沙等几个考场。长沙考场的考生,来自湖南、广东、广西、贵州、江苏、福建、上海,如赵本夫、聂震宁、朱苏进、储福金、李发模等等。考试的前几天,我们应文友之约,赶快去了长沙,住在张新奇家(他当时工作于长沙市文联),吃饭是韩少功、肖建国、张新奇轮着请。他们几位经历过高考,属于“过来人”,经验自是丰富。白天,由他们轮流给我们上“速成课”,历史、地理、政治、哲学、文艺理论……讲得简明扼要;我们则一边听课一边做笔记。人到中年,精力不济,他们一点也不怜悯,对“老童生”严加课读。还有莫应丰、叶蔚林几位学兄,晚上也来检查我们的学业。莫兄一看快到子夜,必说:“今晚就算了,吃夜宵喝酒去!”记得临考的前一夜,莫兄的建议被韩少功几位制止了,说:“临阵磨枪,不快也亮,不能掉以轻心。”于是,他们提各种问题,我们一一回答,直到他们满意了,才让我们去休息。
要命的考试,一连考了两天。后来查成绩,之蓁排名“19”,我则为“21”,加上创作的实绩,总算是录取了。对于文友们的深情厚谊,我一直铭感不已。
记得考试结束后,几位文友备了一顿丰盛的酒饭,说是要好好地犒劳我们,说是辛苦我们了。我听罢,眼圈都湿了。
1984年3月,我与之蓁去了北京的“中央文学讲习所”(后来改名为鲁迅文学院),重温久疏了的学生生活。两年半后,又考入北京大学中文系首届作家班,再历两度寒暑。负笈京华,给我们上课的多为学界权威、文坛大家,他们的品格和学养对我们产生了重要影响。在此后的二十多年中,我们好好地做人为文,自感没有虚度光阴。1996年冬,赴京参加全国作代会,应邀到北大与先生们座谈,曾作七律抒怀:“凌寒又访未名湖,塔印桥痕写画图。老矣先生一背影,疏乎吾辈几箱书。钟亭庄肃声如昔,古柏峥嵘气更殊。拂去风尘襟袖洁,笙歌岂可迷征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