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 样
对中国当代文学稍有瞩目的人都知道,李国文先生是小说家,而且无可争议地称得上“著名”二字。其长篇代表作《冬天里的春天》、《花园街五号》等是任何一部当代文学教科书都不可忽略的。中短篇也很多,也很好,也很能得奖。凡中国当代文学所设的各类奖项,如茅盾文学奖、鲁迅文学奖、优秀短篇小说奖、华人传媒文学奖等,一路得来,如拾草芥。
上世纪九十年代,他弃小说转而写杂文随笔。这种写作路数的转型,与当年鲁迅先生的做法暗合。
说是暗合,其实有必然性,他们都是把文学当做事业来做的人。文学是什么?是“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而不是个人吟诗弄赋、一展才情,顺便赚点稿费的工具,文学是具有救世振邦的重大使命的。基于这种认识,从“务虚”的小说转向“投枪、匕首”式的杂文随笔,就是很自然的选择了。
才子们搞起事业来,毕竟与众不同,一旦认起真,一旦发上力,就特别容易出成就。他虽是半路出家写杂文随笔,不数年就在“历史大散文”这个行当里独树一帜,俨然成一大家了。他的历史随笔频频见诸各类报刊,数量之多,题材之广,令人惊叹,以专题结集出版的就有《楼外谈红》、《大雅村言》、《中国文人的非正常死亡》、《中国文人的活法》、《李国文说唐》、《文人遭遇皇帝》,以及《李国文新评〈三国演义〉》等。这些作品都是以历史为题材,形成了鲜明的个人风格:神游千古,放眼时代,慷慨笑骂,笔耕学问,广泛得到好评。有评论家认为“他是当代将学识、性情和见解统一得最好的散文家之一,颇有法国作家蒙田之风”。
以历史为题材的写作是最偷不得懒的,必须勤读书,苦读书。某人某事,都是白纸黑字地写着,来不得半点虚构,要有清儒做学问那样追求“无一字无来历”的精神。从作品中可以看出,李国文读书非常博杂,文中直接引用的文献史料,有来自二十五史、历代笔记、先秦诸子、诗文别集乃至今人有关的历史专著等,可见他阅读中涉猎的历史资料范围之广。在写作的论题上,从秦汉到明清,从正史到野史,从大题材到小人物,从帝王将相到三教九流,他都有涉笔,而且不是一般的“涉”,是深加工。《和珅跌倒,嘉庆吃饱》一文,他述及巨贪和珅,“是中国污秽文化中的最肮脏的毒瘤”,和珅是个大贪污犯,常人都知道,但他到底怎么贪,贪了多少钱,有何证据等等就不是常人知晓的了,写作者如果人云亦云,也大可敷衍过去,李国文却列出了具体数据:从1775年至1799年,“倚势弄权,疯狂聚敛,二十多年,搜刮下八亿两银子的天大产业,创下中国贪污史上吉尼斯纪录”,这种说法是有史料依据的,他列举了三种清人笔记史料:《清稗类抄·讥讽》、《庸盫笔记·查抄和珅住宅花园清单》、《檮杌近志·和珅之家财》,三种资料的记录大致相近,是比较可信的记述。《张居正始末》一文论及张居正推动明朝改革的成效,则引用了今人樊树志《万历传》一书资料,改革之前国库中存银多少,改革之后又变为多少,一目了然,有这种直接的证据,其改革的功过则不言自明。李国文读史的文章大抵如此,品评人事,不放空炮,不喊口号,无一人一事没有确凿的资料出处。这对于一位以小说名世的大牌作家来说,肯下这种苦功夫、笨功夫,实在难能可贵。
死读书、读死书的人总逃不过读书死的悲剧,古人戏称这种食古不化的读书人为“两脚书橱”,只知道往肚子里装书,却不会思考;掌握了大量的史料,却没有一丁点儿自己的史识。李国文对史料的理解和处理技巧是独特的,如果说他一丝不苟的严谨写作风格让人可敬,那他对史料的匠心独运则让人可佩。他善于发现历史规律,善于将历史上时代相隔很远看上去彼此不相关联的事连缀起来,巧加点化,常得出发人深省的结果。
李国文的史笔,秉承了他一贯的、与生俱来的犀利和幽默,记述历史,藏否人物,笔如游龙,议论生风,正所谓“嬉笑怒骂,皆成文章”。
李国文先生掌握史料靠的是勤奋,形成史识靠的是历练,独特的史笔则是靠天分。史料可以下笨功夫得到;史识也可以靠广阅读勤思考养成;唯有史笔,则不是一般人可以企及的了。
《李国文读史》
李国文著
湖北辞书出版社
2008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