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山西新闻网 山西日报 进入论坛手机读报
王文德先生把新著《改革开放以来农村调查与研究》的书稿交给我，让我从编辑的角度把把关。做了10多年编辑，看见文字就警然惕然，用一句土话说，这叫做心眼比喉咙都粗。但还是看进去了，还是看得有启发，激动起来。和文德先生谈书稿的时候，他说，你看了，想说就多说几句。说是可以说的，也想说。往大里说，都是农家子弟，都是从农村出来的，而且，我们住的楼群下面曾是青青麦苗，人走了，心还在村里，脐带断了，胎衣还埋在土里；往小里说，这么多年来，从写农村的小说、散文，到写报告文学和发过一些议论，对任何关于农村的文字都很敏感，至少，写一篇读后感不怎么费力。
面对这部书稿，心里头首先犯怵，这是一部什么书？从写作的时间来看，由20世纪80年代初一直到世纪之交近30年的跨度；从内容上看，则由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拍卖四荒、土地政策一直到生态农业，几乎包括了农业经济的方方面面。老实说，有些话题不是说没有经历过，就是想都没有想过，按照古代文体的范式，这都是策论篇章，都是经济才思，还是按照中国古代文体的范式，这是天下第一等的文章。
这种文我也想做，努力做过，但没做好。
这部书稿虽然不是作者30多年来文稿的全部，但仍然能体现出30多年来作者对山西省农村研究的精华。书中有论文，有讲话，有考察报告和调研报告，文体不尽相同，功用和发表场所各有区别，但都牢牢地围绕在一条主线上面，使这部书能够保持一个整体的面貌。这个主线是什么呢？就是作者严肃、严谨的学术态度。这有什么不同吗？当然有。因为作者有着对农村朴素而真挚的情感在里头，所以他的经济学议论和方略具有着一般议论不具有的人文关怀；因为作者有着多年的行政实践经验，所以这些议论又绝少头巾气，具有极强的指导性和操作性，使懵懂人一看，就明白了，让明白人一听，就知道该怎么去做了。
王文德先生大学毕业之后，从一个小县的农业委员会脱颖而出，然后进入山西省农业决策机构凡30许年，这些经历本身使他的书稿有着很大的信息量。翻检一篇篇文章，就是对山西省农村工作30多年历程的一个检阅，所以这部书有着极强的历史感，是历史忠实的记录。有一些篇章甚至就是一时一地农业改革的实录，比方说，拍卖荒山的政策制定、贫困地区扶贫研究、退耕还林的历史考察、从小灌木入手建设大生态的可行性报告，等等。作者既是30年来农村改革的见证者，也是30年来农村改革的参与者，一枝一叶、一点一滴，我们的农村改革能够走到今天，有着作者的一份心血、一份忧思、一份贡献。
30年来的农村改革实在是一个波澜壮阔的历史画卷，从土地改革、互助合作、人民公社化的农业组织形式递变中就可以看出来，其中有成功的喜悦，也有灾难性的曲折，农村社会每向前推进一步，都要从泥淖中拔出脚来才能迈开第二步。比方说，今天我们很轻松地谈论20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的联产承包责任制，我们很难体会到这个过程的转变后面，多少人为此付出了多少的辛劳和智慧。那个时候，许多人都意识到农业大一统的组织形式已经走到了尽头，每一次破坏都会意味着一次建设，哪怕是每一句牢骚都意味着一种高尚，但是一提“包产”二字，从中央到地方，几个人想通了？几亿人想不通。于是变通，于是说服，于是论证，于是悄悄实践，最后才冰消雪融，在事实面前终于赢来一路坦途。其实，在此之前，许多人已经为此而付出了代价，或为此几起几落，或为此落马沉寂。
作者的几篇文章恰恰就是那个时候写出来的。从文章里看得出作者的意气风发，条分缕析的字里行间，一股无法掩饰的朝气扑面而来。比如写于20世纪80年代初的《小流域治理承包到户是农民的又一伟大创举》《发展农村商品经济对上层建筑和经济管理机构的改革意见》《贫困地区治穷致富的政策探讨》诸文，都在省内外引起巨大反响的同时，也引起了许多争论。只不过，这个时候，做什么已经不会引发太多的争执了，而怎么做才是大家最关心的问题。作者切中要害，指出来的是怎么做才更合乎效率原则，更合乎人文理念，更科学。
中国的农业，土地问题、农业效率这两大难题困扰了我们3000多年，一直到今天，又加上了一个环境生态难题。所以，近世以来，中国人为中国人做的最认真最艰难的事，是关于农村的事，比如20世纪30年代的乡村建设运动，其代表人物是梁漱溟、晏阳初、费达生几位先生；中国人写给中国人看的最认真最感人的书，是关于农村的书，比如费孝通的《江村经济》《乡土中国》，还有毛泽东年轻时所写的若干农村调查文章。
人跟土地的感情说不清楚，是让人流泪的。就是在作者写作户包小流域的那一年，应该是1981年吧，黄河发大水，黄河的大水越过盐锅峡、龙羊峡、刘家峡，尽管当时收音机里一天一天报着洪水到来的消息，但地处中游的河曲县仍然茫然无知。有一天，地方政府接到上级指示，组织农民收割河滩上的青苗，好多农民望着丰收在望的田野，怎么也不相信水会涨起来，会涨五六米漫过河滩，谁也不愿意下田里把快熟的庄稼收上来。终于有一天，水来了，水上了岸、水进了田。河边有一个农民眼看着水一截一截淹过农田，但是谁都不会想到他做了一件什么事情，他端起一脸盆化肥，走进没腿的水里，仔细地给那些淹没的庄稼上了一次肥。然后，蹲下去，望着一河大水，默默地，就那么蹲了一个下午。
一册书放在书桌上，这本书是写得很认真的，让人想起农民们，想起广阔的田野。又想起作者对我说的话：你看，想说就多说几句。这话怎么听得那么亲切？后来，我才意识到这种语序，是老乡说话的语序排列。老乡们在秋天收获的时候，总说：有风，就多扬几锹。这本书和这本书所说的道理、事情，桩桩件件连缀起来，就是秋天的爽风，多扬几锹，噼里啪啦地落下来，是饱满的颗粒。
鲁顺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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