储福金
那时候我18岁,那时候我从上海插队到宜兴老家一年多了。
那是一个深秋,田里的稻子收了,麦子种下去了,队上通知我冬天里参加公社的挖泥炭工程,听说春节也不得闲。年轻的我想家得很,瞅几日的空回上海去。
清晨搭长途汽车到常州。在常州上了火车,中途车停苏州,我突然决定下车,我想看一看苏州。我知道车票是两日内有效,住旅社对我来说是太奢侈了,但我可以整个白天游苏州,到晚再签票回上海。
一下火车,我就直奔虎丘,想着要在一天之中把虎丘、寒山寺、留园、拙政园、狮子林、网狮园、怡园、沧浪亭等等,苏州的名胜之处都游个遍。
想着是走马观花,凭着在农村田里练出来的脚力,游遍苏州名胜不是没可能。只是一旦进入,我的身子便陷于苏州园林的景观中,脚步慢下来,流连在那一处处回廊石栏、粉墙黛瓦、曲桥花窗的深深庭院中。
我中学的读书年月几乎都在运动中,别人在闹“革命”,我在家看杂书。特别迷上了那些发了黄的旧书,又特别喜欢上古体诗词。每每吟着一首首古体诗词,心中便如含着无尽婉转之意味。而眼前的苏州园林之景,每一处都合着那诗词的意蕴。
从留园出来,不觉已近黄昏,还有好几个园没有走。就想着要去一下沧浪亭。那诸子百家时的古代歌谣: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让我对沧浪亭有着一种莫名的向往。
然而到了沧浪亭外,发现园门已经关闭,只得围着园子外面转了一段路,感觉一下自己到过这里,并神游过其间。而后收回想象,意识到其他园林也一定关门了,天色却还亮着,就此打道回家,心中犹有不甘,于是,便想到去看一个苏州的古城门,那门是不会关的。
往西信步而去,这就到了盘门了。从书中知道苏州古城有许多门,闾门,胥门,盘门,葑门,蛇门,匠门,娄门,齐门,平门,金门。我到了盘门城楼之下,其实却不知自己究竟到了哪一个门,也想不到那一个个城门有什么区别。心里就把眼前的城门称为沧浪门。
盘门由水陆两门、瓮城、城楼和两侧城垣组成,水门傍南,陆门依北,它们不在一条中轴线上,形成斜交曲尺形,城门门洞里保存有闸槽、门臼、门闩孔,城头上还保存有完好的绞关石。
当时,我所见的盘门,显着沧桑之相,这也合着我的心境。我并不在意那些城门的历史,没人介绍,也无文字介绍。我只顾爬上城楼去,登高极目,微微的暮色中万顷太湖烟波浩渺,与天色相融;沃野千里,一片灰茫之色。登上这座城楼,我便没在意城楼之物,把城垛拍遍,只觉城瓮如我身,天地如我心,苍苍茫茫,流动着一点儿预感似的感伤。
在城楼上,风中便飘来雨丝。下城楼后,感觉雨点似乎大了一点儿。不时仰着点儿头,让脸感受着雨。也不知走到哪里了,在一条街边的小巷口,有一位披着深蓝雨披的姑娘推着一辆自行车出来,于是便上前问路。她抬起头来的时候,我看清了那是个少女,秀丽娴静,在细雨暮色中,仿佛显着一片清亮。而她的声音是那么的柔软婉转,细细地指着路。我至今还记得,她那苏州的吴侬软语中说“8”发音是“卜”,显得那么生动轻巧。
于是,我按其所指,乘上公共汽车登上归程。心中仿古歌而作:沧浪之门开兮,万景入我目;沧浪之门关兮,万情融我心。
那已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