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拿掉鼻梁上的眼镜,陈嘉映健壮的体魄和锐利的目光,都让他看起来更像是个拳击手。事实上,他也学过拳击,当年在内蒙古插队时,陈家三兄弟出手的功夫是远近都有些名气的。这么一种猛劲,后来被用于读书。还在突泉乡下时,他就受哥哥影响,开始接触哲学,而要读西方哲学,如何离得开德语?于是就用最笨的办法拿一本双语辞典自学。
上世纪70年代末,回了北京的嘉映正打算到一家印刷厂当排字工时,传来了恢复高考的消息,出于一个简单的理由,即觉得大学总是“比印刷厂更好的混日子所在”,他投报了北大德国语言文学专业,尽管笔试名列第一,面试却张口结舌说不出一句整话。亏得熊伟先生看他是个知识青年,力主“收留”,才得以入学。刚刚进校不到几星期,报考研究生也恢复了,考虑到那时读研每月能有三十几元收入,于是嘉映再接再励,又进了北大哲学所,就在熊伟先生门下读海德格尔。当年那是无人问津的冷门,而他的法宝仍是凭着从前那股猛劲。一次聊天时他曾对我说起,经常一天工作17个小时,这样的脑力劳动强度不是一般人能承受的。我知道他还常常对自己实行“闭关”,一连几个月在与世隔绝的状态下思考与写作。
嘉映是中国美院的兼职教授,每隔一段时间就要来讲一次课。他的朋友三教九流,校外也有许多粉丝,随之而来,吃饭时往往一大桌也坐不下。我偶尔也去听他讲课,除明晰入理之外,最大的感受是如数家珍,那些西方哲人的理论与说法仿佛他篮里的菜,随手便可拿出来,可见积累之深。
对于西方哲学,我至多有一点点喜欢,完全弄不懂那些哲人为什么要思考这样一些与现世看来没什么关系的问题,仅仅出于对逻辑推演的兴趣,或穷究世界的野心?但我喜欢与嘉映谈天或听他与别人谈天,觉得是种享受。嘉映喜欢和朋友们边喝边聊,他才思敏捷,口才也好,又有海量,几杯下肚,谈笑风生,有些思想恐怕正是在这样的碰撞中生长成熟的。
嘉映近几年研究的问题集中在哲学与科学、常识的关系上,并以此为题,写了一本专著。以他的说法,常识是我们处理那些最切近、接触频度最高的经验时所用的“道理”,通常其清晰程度足以应付日常状况。但我们在真遇上了“反常”的、无法在原先的常识框架中解释的现象(例如日食月食、磁石吸引铁屑等等)时,难免开始生发出理论的探求,哲学和科学,就是这种理论冲动的两个侧面。科学家从实验出发,借助精密的数学语言,形成具有强大解释力的普适的理论体系。然而这样一来,我们就不能不面临着两个世界的分野:一边是疏松零散的常识世界,一边是体系严密的科学世界。这两个世界何以彼此通达?嘉映认为这正是当今哲学要力图给出的回答。
我试图尽量简单地告诉读者他在做什么,看起来这与大家一点关系也没有,而他正是从诸如此类研究中,对眼下这个时代得出如下结论:“它就像一列越来越快停不下来的火车,而面前正是悬崖,我们的全部努力,也就是要使它能慢一点点算一点点。”这种说法让我想起两千年前的老庄,尽管面对的境况并不相同,哲人们却几乎得出同样的看法。在讲求“与时俱进”的氛围中,此话并不中听,然而从时尚话语以“又好又快”替代“又快又好”来看,对一味强调速度的做法,人们还是开始有了新的理解并着手矫正。
嘉映对“现在流行的资本主义市场经济的意识形态”很不以为然,只要有机会,就不忘提醒自己的学生:更好的房子与汽车,也许能成为你幸福的一部分,但那是相当不重要的一部分,实际上使生活更幸福的事情并非这些。我不知道他的学生能否听进去这些话,如今金钱的说服力比哲学可大多了,勇猛如嘉映,恐怕也没有与之对峙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