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摄影师黄幼公：越南好莱坞都是我的战场(图)

　　专访传奇摄影师黄幼公

　　“越南、好莱坞都是我的战场”

　　1972 年越南，21 岁的黄幼公按下快门，拍摄了一张名为《战火中的女孩》的照片: 一名被汽油弹烧伤的越南女孩光着身子在公路上痛苦地奔跑。这张照片被认为“加速了越战的结束”。40 多年过去,昔日的战地记者成了著名狗仔队记者，黄幼公拍摄过迈克尔·杰克逊、O·J·辛普森、帕丽斯·希尔顿等丑闻旋涡中的明星。他在接受本报采访时说：“我的摄影师朋友们则称呼我‘尼克·好莱坞’。

　　文 丁晓蕾

　　为躲避汽油炸弹的袭击，几个孩子和一群头戴钢盔的军人沿着公路迎面跑来，飞机在低空盘旋，丢下的汽油炸弹在他们的身后爆炸，腾起滚滚黑烟。燃烧着的固态汽油溅起，烧着了其中一个小女孩身上的衣服。她尖叫着甩掉已被烧成碎片的衣服，大喊着“太烫了，太烫了”，赤身裸体地继续向前奔跑。

　　黄幼公的镜头就在这一刻定格，这是1972 年6 月8 日，越南展鹏县——当时南北越交火最频繁的区域。

　　这一年，越南战争已接近尾声，美国国内反战声音一浪高过一浪。这张名为《战火中的女孩》照片的面世，让人们对战争的残酷有了最直观的认识。曾在1971 年任国防部雇员期间将政府机密文件透露给媒体的著名反越战人士丹尼尔·艾斯堡（Daniel Ellsberg）对黄幼公说：“是你帮忙结束了越战！”

　　这张照片也让黄幼公走出了越南，将他带到了好莱坞。今天， 当年那个浓眉大眼、只会说几个英文单词的越南小伙黄幼公，已经是一名美国公民。离开越南多年，黄幼公的英文里依然带着浓重的越南口音，“就连美国人也听起来很吃力。”

　　但这并不妨碍现年57 岁的黄幼公继续工作。他活跃在美联社的新闻报道前线，每天像一名普通的新闻摄影记者一样，接受上级的指派，跟踪美国最热的新闻事件，从NBA 球赛、美国大选到新奥尔良飓风。 2007 年，他拍摄的帕丽斯·希尔顿入狱前痛哭的照片又一次引起世界轰动。

　　4 月12 日，黄幼公和其他几位美国摄影家接受上海师范大学的邀请，在上海图书馆举办摄影展。《外滩画报》借机专访了这位传奇摄影师。

　　“别人的相机里都没有胶卷了”

　　1951 年，黄幼公在越南出生，由于贫穷和战乱，没有上过学。1967 年，他在美联社西贡分社担任摄影师的哥哥黄烹美死在战场。在嫂子的介绍下，黄幼公进入美联社西贡分社，在暗房帮忙冲洗照片，当时他只有16岁。

　　黄幼公说，“正是在暗房里，我学会了摄影。”从没接受过专业训练的他开始试着拍照，“美联社里有很多闲着不用的好相机，我可以随便用。”一次人手不够，他被分社派出去采访，“没想到照片很合他们的意，从此我就成了一名摄影记者，是当时分社里最年轻的。”

　　1972 年6月8日， “那是一个阴雨天，”黄幼公回忆道，“大约早晨7点，我和司机从1 号公路出发。”在快到目的地时，他看到浓浓的黑烟从展鹏县东面的高岱庙方向升起。黄幼公看见前方一架A－37 战斗机拖着黄烟俯冲下来，投下四颗常规炸弹，接着是四颗汽油炸弹，没有击中目标的炸弹四处燃烧。此时，后来成为《战火中的女孩》主角的潘金淑和她的家人正躲在附近的一间破庙里。

　　不一会儿，潘金淑和她的两个兄弟、两名亲戚尖叫着从黑烟中跑出来。正在此时，黄幼公按下了快门。“我很幸运。”黄幼公说。当时跟黄幼公站在一起的有好几个摄影师，《时代》著名记者伯内特也在，但只有黄幼公拍到了照片，因为“在那之前，我们遇到了一个母亲，正抱着自己被炸死的孩子痛哭，别的摄影师为了拍摄这位母亲，把胶卷都用光了，还没来得及换上新的”。

　　只有黄幼公的相机里还有胶卷，他拿起自己随身携带的徕卡M2 相机就拍。伯内特也以最快的速度装好了胶卷，但是此时潘金淑和她的家人已经跑到了摄影师们的身后，所以他只拍到了女孩奔跑的背影和被抢救时的镜头。“我是个幸运的人。”黄幼公一再说。

　　第二天，黄幼公这张照片就被美国军方报纸刊载，并在6 月12 日登上了《纽约时报》头版，接着被各大报纸转载。

　　被誉为“美国公众良心”的作家苏珊·桑塔格，在《论摄影》一书中提到了这张照片：“像1972 年占据了世界上大多数报章头版位置的照片——一个赤身裸体、刚被美国凝固汽油弹喷烧的南越儿童沿着公路跑向照相机。她张开双臂，痛得放声尖叫——在激起公众对战争的反感方面，很可能比100 小时的电视广播的暴行起作用。”

　　“照片改变了我和金淑的人生”

　　“当时我就知道，这会是一张好照片，但是我从没想到它将改变我和潘金淑的人生。”黄幼公回忆拍摄当天的情景时说。

　　纪录下悲惨的一幕后，摄影师们开车送潘金淑和受伤较轻的弟弟潘清谭及其他亲戚去了医院。黄幼公很清楚，战地医院的医生和护士们总是会先去抢救那些生还希望较大的人，潘金淑有35％的身体皮肤被汽油炸弹烧伤，“她伤得很重，没人以为她会活下来”。黄幼公请求医生不要放弃这个小女孩，直到看到她进入了手术室，他才离开了医院。

　　在医院里14个月，经历17 次手术后，

　　潘金淑终于康复出院。黄幼公仍然在越

　　南前线拍摄，他多次去看望潘金淑。直

　　到1975 年西贡被攻陷，两人失去了联系。

　　此后，黄幼公被美联社派去日本、 韩国等地。至此，黄幼公已拍摄越战长达10 年，他伤痕累累, 脚、腹部、肩部都曾被子弹射伤。虽然他知道《战火中的女孩》已经在1973 年获得了普利策新闻摄影奖和当年的世界新闻摄影比赛大奖，但他并不知道，照片中女孩的形象已经在整个西方社会深入人心。当三年后他被美联社召到美国时，这个来自越南的年轻人惊奇地发现，自己已经成了美国的反战英雄。每当得知黄幼公就是《战火中的女孩》的拍摄者时，人们就会上前拥抱他、感谢他，抓住他的手诉说

　　自己反战的态度，或者谈起自己在战争中牺牲的亲人。

　　黄幼公成为美联社驻洛杉矶分社的一分子。在美国, 他娶了一位同是越南裔的妻子，生了两个孩子。

　　千里之外的潘金淑，带着满身的伤疤在越南长大成人。由于那张照片她成了反战象征，在越南感到压力重重，于是她向越南政府申请去古巴留学。在获准后，她到古巴读大学。在那里，她遇到了未来的丈夫Bui Huy Tuan。

　　1989 年，在一个国际组织的帮助下，黄幼公来到古巴，见到了潘金淑，失去联系多年的两人再度重逢。“当年的小女孩一下子长成了美丽的姑娘，我们都很激动，她仍像小时候那样抱着我叫叔叔。”黄幼公说。

　　1992 年，潘金淑与Bui Huy Tuan结婚并迁居加拿大。如今她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2000 年，黄幼公和潘金淑一起来到了伦敦白金汉宫，被英国女王接见。潘金淑在女王的面前说：“是他救了我的命。”

　　2002 年，人们从解密的录音带中得知，1972 年美国总统尼克松看到黄幼公的照片后，曾咆哮着对白宫办公厅主任H.R, 哈尔德曼说，那张照片是“伪造的”。

　　面对造假传闻，黄幼公这样回应：“尽管我拍的这张照片已成为20 世纪最具纪念意义的照片之一，但当1972 年6月12 日尼克松总统在报纸上看到这张照片时，他仍怀疑过它的真假。

　　“对我及其他许多人而言，没有什么能比这张照片更真实了。它如同越战本身一样真实。我所记录的越战恐怖无需造假，那个被吓坏的小女孩仍然活着，她是这张照片最好的证人。三十年前的那一刻，金淑与我都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刻彻底改变了我们的人生。”

　　从反战英雄到帕帕拉齐

　　黄幼公当年拍下《战争中的女孩》的徕卡M2 胶片相机已经躺进了位于华盛顿的越战纪念馆。现在的他早就换上了数码相机，对这种技术进步赞叹不已，“不知道比当年快多少倍。”

　　虽然以一个传奇战地摄影记者的身份出名，但现在黄幼公拍得最多的，却是好莱坞这个名利场上形形色色的明星。他拍摄了因猥亵男童案被法庭传讯的迈克尔·杰克逊走进法院时的瞬间、O.J. 辛普森被宣布无罪获释的那一刻、西尔维斯特·史泰龙紧盯多莉·帕顿乳沟不放的经典场景。

　　2007 年6 月8 日，距离《战火中的女孩》35 年后的同一天，当富家女希尔顿因驾车严重违反交通法规而入狱23天时，黄幼公拍到希尔顿失声痛哭的场景。那一天，数百名记者守候在希尔顿住所门外，她一走出房门，门外的记者立刻为争抢最佳摄影位置而拥挤推搡起来。最终只有黄幼公拍到了正在大哭的希尔顿正面，后来几乎所有报道这条新闻的媒体都使用了黄幼公的照片。

　　事后，《美国摄影》杂志编辑大卫·舍诺尔略感无奈地在自己的博客中写道：人生的际遇真是滑稽，谁能想到曾经在35 年前拍摄了《战争中的女孩》的尼克，会在35 年后的同月同日，拍摄了酒店女继承人因入狱而痛哭的场面，而再次登上各大报纸的头条呢？

　　黄幼公丝毫没有感受到成为“帕帕拉齐”（狗仔代名词）对自己可能带来的负面影响，相反，他还多次主动对记者提到这两张照片，“可真是巧合！” 黄幼公从没有把这种变化看作什么坏事。近60 岁的他好胜地说，“我爱好莱坞，那里就像我的战场。”“ 我不在乎自己到底都拍了些什么，”黄幼公表示，“能谋到这份差事我挺知足的。”

　　“他很感激自己所拥有的生活，并通过努力工作来表达自己的这种感激。”他的好友、同来上海的摄影师马克·哈里斯说， “我得说简直没有比尼克更好的‘帕帕拉齐’了，他是一个非常简单的人，他的想法也很单纯，编辑派给他什么任务，他拿起相机就出发。拍摄的各种条件他都具备，首先他自己就是名人，人们都对他很友好，很尊重；第二，他非常勤奋，战地摄影的经历把他的抓拍技术锻炼得炉火纯青；第三，他很享受照片引起轰动时带给他的成就感。”

　　黄幼公的确很享受成为明星被别人关注的感觉。他有着典型的越南人长相——黝黑皮肤、白发黑眉、矮胖身材。“ 每当别人给他拍照，他就会很配合地摆出姿势，如果有人要求合影，他就会露出非常灿烂的‘尼克黄式’的微笑。”哈里斯说。

　　2006 年，美联社在洛杉矶为黄幼公举行入社40 周年的庆祝派对，近两百名摄影师和社会名流到场祝贺，好莱坞荣誉市长约翰·格朗特送给黄幼公一块镶着“好莱坞星光大道”金星的奖牌。

　　哈里斯告诉记者，在美国，黄幼公极受尊敬，“摄影记者们一同去新闻发生地拍照片，如果发生了拥挤的情况，知道黄幼公是谁的人，哪怕没跟他说过话，也会伸出手来保护他以免他被人挤倒。”

　　“如果说战争给大多数人带来了创伤，但却让黄幼公对现在拥有的一切心怀感激，并且无所畏惧。他总是很快乐，善待周围的人，如果能研制一种‘尼克黄’疫苗，那世界上就不会再有那么多痛苦的人了。”哈里斯说。

　　尽管黄幼公可以把好莱坞看作当年的越战战场，他却没法把希尔顿看成这个年代的潘金淑。“这种感觉很难描述，因为我知道自己有生之年，再也不可能拍出跟当年那张一样好的照片了。当我同时看到金淑和希尔顿这两张照片时，我觉得它们拍得都不错，各有各的好。我觉得，最大的不同可能在于，我在日后与金淑建立了深厚的感情，而与此同时，我得实话实说，我可一点都不在乎什么帕丽斯·希尔顿。”黄幼公说。

　　B ＝《外滩画报》

　　U＝黄幼公（Nick Ut）

　　人们叫我“尼克·好莱坞”

　　B：你说，根本不在乎帕丽斯·希尔顿这样的所谓明星,是什么促使着你在好莱坞拍照片？

　　U：我爱好莱坞。对我来说，照片上版就是一次胜利，而我希望取得胜利。每次我打开报纸，就想看到自己拍的照片印在上面，越大我越高兴。如果朋友们对我说，尼克，我在报纸上看到你的照片了，那我就感觉特别好。虽然这样的生活很累，但是很开心，我总是渴望胜利，希望人们知道我，看到我的名字。

　　所以我经常去健身房健身，保证自己有足够的体力。

　　B：很多新闻摄影师在做了一段日常新闻之后，会转去做特写，做调查式的报道，他们会在一个专题上投入很大的经历和时间，然后做出更有深度、更有表现力的作品。你为什么不去做类似的尝试？

　　U：美联社也会向记者指定这样的任务，给出一个话题，让记者去调查。但是我不喜欢，那需要太长时间了，我喜欢总有东西可拍，我已经老了，走不了太远。

　　B：你拍摄了帕丽斯·希尔顿痛哭的照片，那一刻她非常脆弱。同样，当年那幅《战火中的女孩》，也曾因为出现了女孩裸体，而差一点没能被发表。你拍照的底线是什么？什么样的照片是你不拍的？

　　U：我为公司工作，他们指定我拍什么，我就拍什么，最后照片的选择也交给图片编辑。但在美国报界，身体的裸露是非常忌讳的，血腥、暴力和死亡都不会被登上报纸。公司指派我的任务，即使我不喜欢，我也会尽力完成。但是我会尝试从各种角度拍摄，人们不喜欢无趣的照片，我会想办法让照片看起来更好。

　　B：著名战地摄影师艾迪·亚当斯从越战战场归来后，终日郁郁寡欢，战争对他造成了很大的伤害。但你却活得神采飞扬，战争对你造成了怎样的影响？

　　U：我跟亚当斯是非常好的朋友，像兄弟一样。他两年前去世了，在他去世之前，我去看了他。他对我说：尼克，我不希望你到伊拉克去。你若去我会杀了你，他这句话是在开玩笑。但是他说，你已经得过大奖了，你不需要再得什么奖，不要再去战场，我不希望你有什么事。

　　但是你知道，人总是要死的，我想要的只是拍些好照片，告诉人们战争是如何的残酷。在伊拉克、阿富汗，每天都有人死去，这太让人难过了。我希望做些事。

　　B：能不能说一些让你难忘的拍摄经历？

　　U：太多了。你知道1992 年，曾在洛杉矶引发骚乱的罗德尼·金被殴案么？那可是个大故事，黑人罗德尼·金被四名白人警察殴打的过程被无意中录像，法庭经审判判警察无罪，引发了黑人大暴乱。我去街上拍摄当时的情景，有的暴乱黑人威胁我不许拍，不然就杀了我。经历过战争，我根本就不怕，这样的场面我见多了。最后他们也确实没有把我怎么样。只有你真的无所畏惧，才能全身而退，不然倒是会惹上麻烦。

　　B：你喜欢人们都认识你，喜欢做明星的感觉吗？

　　A：喜欢极了。我经常去明星们的派对，我也有几套不错的礼服。我也想低调一点，可是你知道，这很难，我每到一处，就会有人把我介绍给所有的人。我的明星朋友们会指着我说，“他才是明星”。当有时候只能有一个人进入拍照时，他们通常都会找我。

　　而我的摄影师朋友们则称呼我“尼克·好莱坞”。他们觉得我是属于那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