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元月,相隔4年后我重访浙南龙泉窑。车,在曲折的山道上颠簸,让人感到受不了。龙泉到处是崇山峻岭,当年日寇都无法侵入,上世纪20年代中国田野考古先驱陈万里翻山越岭“八下龙泉”来此考察,遭受的艰难可想而知了。
我对陈万里一直心怀敬意,在他的精神感召下,几年前,我考察了国内22个省自治区市的50座古窑遗址,并撰写了《寻访中华名窑》一书。此番来到龙泉,触景生情,我突然冒出一个念头:在龙泉为陈万里建亭竖像立碑,以表彰他为中国田野考古作出的巨大贡献。
回沪后,我立刻查阅了陈万里的生平,想不到2007年恰好是他诞辰115周年,我非常兴奋,立即给浙江省考古所的前辈朱伯谦先生,陈万里的学生李辉柄研究员去电联系,他们异口同声地说:“坚决支持,功德无量。”他们的支持,让我备受鼓舞。于是,我专门给龙泉市委书记赵建林写信,提出了我的建议和一整套实施方案。
赵建林是一位颇有远见的领导,他觉得将这样一位文化名人长留龙泉,不仅可以弘扬陈万里的精神,让世人进一步认识中国瓷器,而且可以提升龙泉的知名度,带动旅游经济的发展。他随即率团来上海与《文汇报》领导何建华商议合作意向。尔后又北上拜访故宫领导和有关专家,获得认同和鼎力支持。
陈万里于“文革”中被迫害致死,尸骨无存。寻找陈万里的遗照,颇费周折,最终从日本找到照片,作为铸造铜像的依据。为落实铜像铸造和审定模样,我先后四次去无锡。为了获得遗物和资料,我想方设法联系到陈万里在天津、南京的家属。在天津,我看到了陈万里的大量手稿、日记。陈万里的草书,笔力遒劲,潇洒娟秀,令人爱不释手。现在全部手稿都已捐赠龙泉博物馆。
竖碑必有碑文,碑文是要留给后人看的,尤其是为这样一位历史人物写碑文,绝对是一桩颇费心思的事情。对人物评价必须客观公正,行文必须押韵、符合规范。接手任务后,我寝食不安,唯恐写不好贻笑天下。诚惶诚恐地写出草稿后,我请我的老师刘衍文先生把关。最后,碑文通过了故宫专家及家属的审定。用毛笔书写碑文,在我也是平生第一回。这么长的碑文,只要写错一字,就将前功尽弃。真是越想写好,越难书好;越怕写错,越易出错。我先后写了无数遍,才将碑文书毕。
如今,2.3米高的青石碑已竖立在龙泉大窑村头,现将碑文抄录如下:
陈万里先生生于1892年,卒于1969年,原名鹏,以字行,江苏苏州人,为我国田野考古先驱、龙泉青瓷遗址发现者。2007年为纪念其诞辰115周年,故宫博物院、文汇报社、龙泉市人民政府共同发起于11月16日在龙泉大窑村建陈万里亭,竖其铜像,并镌之以碑文曰:专门之学,百代之师。哲人踪影,念兹在兹。知公处世,磊落嵚崎。仰公处事,敬业岐嶷。初植杏林,继统省医。江浙两地,端赖其滋。敦煌宝藏,外邦觊觎。公挺身出,奋力护持。零落残编,端赖收之。逊帝出奔,摄像急追。史事阙文,端赖补遗。从此稽古,日夕累累。龙泉八探,会稽七窥。奇葩独放,麈尾一麾。考献先驱,誉不佻移。共和初创,百业待釐。受聘故宫,总理示规。为救国宝,南奔北驰。传道授业,端赖决疑。不意四凶,恶如枭鸱。高明之家,鬼瞰魔欺。贤难遁厄,家室同悲。红羊劫尽,拨乱及时。薪尽火传,为公之垂。公自不朽,建亭如祠。感公沾润,敬献颂辞。故宫博物院篆额,丁亥孟冬诸暨后学钱汉东撰文并书。
龙泉市政府为竖像立碑投入了大量人力物力,付出了极大的心血。他们不仅把柏油路铺到了村头,还把大窑村的环境整治一新。荷兰哲学家冯·皮尔森曾说:“文化”不是一个名词,而是一个动词;文化必须变得更有动态性,更注重未来取向。为陈万里竖像立碑,使一个青山绿水环抱的古村落焕发了青春,成为中国和世界陶瓷爱好者朝圣之地。陈万里铜像落成的当天,大窑村人纷纷前来观瞻。陈万里的家属抚摸着铜像,痛哭流涕,先人终于魂归龙泉,他们从此有了祭扫之地。
望着陈万里的铜像,觉得冥冥之中我与陈万里有一种心灵的契合,这种契合可以穿越时间隧道,使陈年隔代的学术理想变得似曾相识。正是这种心灵的契合,引发了我对文化的思考;正是这种心灵的契合,让我感到一个文化人的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