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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校评估该停了”
专访中科大校长朱清时
作者:记者 傅剑锋 发自安徽合肥 实习生 吴冰清
评个“差”以后,上级对你印象不好,影响校领导的官运;社会对你印象不好,影响你的招生;也影响你的经费来源。
青年教师觉得你校长也是道貌岸然的,你们集体作弊,欺骗教育部,欺骗专家组。学生会觉得你们老师也在作弊,还让我们帮着你们作弊。学校还有什么道德力量去要求年轻人不作弊呢?
我们都是坐在火车里的人,突然发现火车走错方向了,但是这个时候谁都不敢跳车。
要改的话,就是要停掉行政主导的教学评估,以社会评价和同业评价为评估的依据。
我们的错误纠正机制很不灵敏,在任何健康的地方,一旦出了这么多问题之后,都应该迅速发现,立即纠正。
与多数高校反复动员、轮番演习甚至造假迎评不同,中国科技大学选择的是“原生态迎评”。他们没有修改原始资料,没有打乱正常教学秩序,也没有手捧鲜花去隆重接待专家评估组。
在他的陈旧而拥挤的办公室里,中国科技大学校长、中国科学院院士朱清时接受了南方周末记者的专访。
“原生态”是因为有自信
南方周末:既然是 “原生态迎评”,那么可能有的材料没有保存好,或者不符合评估标准。你们不担心评估专家给你们打低分?
朱清时:在不符合规范的时候,我们就把真实情况说清楚。例如,评估标准要求每堂课老师都要有教案,但中科大有些水平很高的老师,对讲课内容熟极了,又很忙,不一定写教案。有一些老教授和中年学术带头人,俗称“大教授”,是学校敦请来给本科生讲课的,我们能像对待中、小学教师那样要他们每堂课写教案吗?对这些老师,学校就应该包容他们的做法。
我在加州大学、麻省理工学院、剑桥大学、牛津大学都工作过,很多教授上本科的课没讲义,但讲得很好。往往是最高水平的老师才这样讲。真把讲义写得滴水不漏的,就是照本宣科了。
南方周末:这样的解释专家能认同吗?
朱清时:那时的专家评估组长是一位老教育家,他们都很理解。教育部那些规定都是死框框,专家只要理解了,就可以把这个指标变得活起来。真实的教学是个很复杂生动的体系,很难用一个标准划一的框框把它框住。
最后我们得了优,但不是全优,有些地方也确实没有符合它的要求。有些指标我们也不去争,比如像课堂试卷,不齐就不齐。
南方周末:论文得了优吗?
朱清时:我们的论文原生态都会得优,我们有这个自信,我的实验室每年都会有许多本科生来做论文。
但后来我们的“原生态迎评”也受到很多攻击。其他高校迎评时,就说中科大连卫生都没有打扫。专家组来了,我们就请他们到教室、实验室、办公室,地都没有扫。
南方周末:听说当时评估专家去听课,老师讲得入神,连凳子都没给准备?
朱清时:专家听课,是自己选择的,老师不知道。我们没有事先和老师打招呼。有些在计划里头的,我们还是要组织认真准备的。没有事先列出来的,专家就是随便看。
南方周末:你们心里哪来的底气?
朱清时:第一我们有自信,科大这个状态如果都说我们不好,我想其他高校很少有比我们做得更好的。第二,我觉得我们还是有种骨气,我们科大人不愿意弄虚作假,去得一些虚名。
如果你说我们哪些不合格,正好我和领导说去,要求给相应的经费来改进。我们就这个心态。但后来本科教学评估变得越来越表面化、泡沫化了。
南方周末:我在看你们的迎评照片时,就发现很有意思的对比,你们迎接专家时只是热情握手,而现在大多数学校都是鲜花恭候专家,有的还警车开道。
朱清时:我们在接待上,严格按照教育部的规定。例如第一不能鲜花迎接,第二不准送礼,不准请吃宴会。
当时专家住在学校的招待所——专家楼。有些学校就说,科大太不认真了。后来我们才知道其他学校的窍门,他们给专家变相送礼。比如让专家住进来,然后成套成套的用具都是新买的,最后让专家带走。这些我们都没做,和后来的气氛相差就远了。
南方周末:我记得你们学校的党委书记郭传杰曾对专家说,“我们不特殊招待,这样才是尊重你们的学格和声誉啊。”
朱清时:我们没有刻意地安排过分的东西去欢迎专家,我们有这个骨气。我们也相信真正的大学者不会喜欢那一套。
南方周末:你们有没有搞些基建之类的?许多学校在评估前大兴土木。
朱清时:我们没有去搞表面上的基建。
泡沫化重创学术诚信
南方周末:像中科大这样有自信的高校在全国并不多,多数普通高校对评估很紧张,对专家很奉承……
朱清时:一般的学校它没有这个底气,因为本科教学评估太重要了,它们不能承受评到个“差”。评个“差”以后,上级对你印象不好,影响校领导的官运;社会对你印象不好,影响你的招生;也影响你的经费来源。于是就找捷径,想把教育部要的这些指标都达到。本来这些指标是要在教学实际中提升达到的,但是很多学校发现这样做太困难。那么他最简单的做法就是让专家高兴,让专家给你打高分。这样,专家打高分,变得不一定意味着你本身教学好。越评到后来,有的学校越认为,我们不需要做得好,只要专家印象好给打高分就行。
于是他们都把公关和工作的重点都留在评估这四五天,地毯式轰炸地给专家留下好印象。教学评估就变味了,变成了泡沫化。所谓泡沫化,就是不要你有实在的东西,只要五彩缤纷。
南方周末:有学者认为这种状况正在伤害评估本身的公信力。这一两年,有70%以上的学校都在评估中得了优。
朱清时:现在的教学评估不可信,就在于结果的泡沫化,这种泡沫化重创了学术诚信。
我知道很多高校的教学评估,动员各个院系的教授做假材料,让学生也参与。
这是最严重的问题。这些青年教师觉得你校长也是道貌岸然的,你们集体作弊,欺骗教育部,欺骗专家组。学生会觉得你们老师也在作弊,还让我们帮着你们作弊,那以后面对这些学生、老师,学校还有什么道德力量去要求年轻人不作弊呢?
一个人的人格塑造是很缓慢的,但是把它摧毁却很容易。摧毁了之后,要重建,至少是一两代人以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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