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企业管理理念在中国
作者: 本报特约撰稿 发自广州
中日近三十年的交往中,最活跃的部分在企业界,日本企业管理理念为一代中国企业家所推崇,这种影响一直持续至今。这是一段激情、冲突、理性、拥抱、排斥等各种情绪激荡的三十年。
改革年代的对接
南方周末:尽管中日两国如此不同,但中国改革开放之后,这个邻居又在长时间内受到我们的追捧,就你观察,从什么时候开始?
吴晓波:是随着政治大门的打开而开始的。1978年第三次复出后,邓小平第一个出访的发达国家就是日本,他见到了有“经营之神”之称的松下幸之助,据说,74岁的邓小平与83岁的松下幸之助谈得十分投机,松下公司在当时已经是非常成功的企业,非常地现代化,它的一条生产线从头到尾,一点声音都没有。这种现代化比起中国国内的百废待兴来说,简直是天地差别,这给邓小平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在邓的邀约下,松下成为第一个进入中国市场的日本公司。
南方周末:归根结底,还是日本企业能解决当时中国企业面临的最大问题,即效率低下。
吴晓波:其实邓小平非常清楚这一点。可以说,访问日本更坚定了邓小平改革开放的决心。改革开放是从经济领域开始,中国的经济学家们认为,在改革初期,国营企业最大的问题是效率不高,有一句很著名的话是“我假装工作,你假装给我发工资”,当然这是一种比较极端的概括。而日本经验的核心是能解决效率问题,这和中国的需求相吻合,这是最重要的一点。
改革开放这么多年,从“假装工作、假装生产”的国营企业转变成真正的市场化企业,日本经验作用巨大,直到今天,还在影响着中国企业,特别是制造业。可以说日本经验是生根发芽了。
曾经的风靡
南方周末:早期学习日本是不是主要在技术方面,学习管理理念是后来的事?
吴晓波:不,是同时的。1980年代初期的日本正处于最辉煌的时期,全球都在学他们,甚至包括美国,哈佛学者傅高义出版的《日本第一》风靡全球。中国国门打开后,在松下的示范效应下,大量日本公司,如东芝、日立和索尼等相继进入中国,它们把数百条家电生产线向中国输出——这些生产线基本上都是淘汰下来的二手货,不过却很适合萌芽的中国市场。在这个意义上,中国制造业的再造从一开始就是全球产业梯级转移的结果,而影响最大的,是日本企业。随着生产线的引进,技术和管理思想也进来了,在整个1980年代,都是学习日本的时间点。中国消费市场的复兴以及市场型企业的出现,在两大领域内表现得最为突出,即食品饮料业和家用电器业,而家电业的崛起就是一个亦步亦趋地学习日本经验的过程。
南方周末:松下幸之助一直被企业界当作偶像,他是如何影响中国企业家的?
吴晓波:当时,他的很多书,在中国非常畅销,而且很多还是印制非常粗糙的盗版书。例如有一套《松下幸之助经营管理全集》,就是中国出版商把他的很多思想擅自编撰起来的图书。松下式的管理理念很被中国企业家认同,因为他强调精细化管理和专业分工,强调制度、细节和奉献,而这些无疑是为效率低下、人心涣散的中国企业对症下药。另外一个原因是松下的创业经历也在中国的企业家中获得了共鸣,学徒工出身的松下最早是一个发明家,他发明过自行车前面的小电灯。他很勤奋,他领导的企业从零开始,后来发展成为非常成功的企业。这让当时中国的企业家(准确地说是厂长、经理)们有心灵上的呼应,学徒工也能成为企业家,自己(当时的很多厂长、经理)也曾经是学徒工,没受过什么教育。
南方周末:有无更具体的影响?
吴晓波:中国很多著名的企业家,在他们的回忆录里,几乎都讲到自己的管理思想,曾零零碎碎地受到日本的影响。
比如张瑞敏曾说,当了厂长以后向谁学呢?向日本学习。人家问到他偶像的时候,他第一个想起的就是松下幸之助,这个偶像也几乎是1980年代中期创业的中国企业家共同的偶像。海尔提出“日清日高”,就是说我每天清理自己的工作,每天有一点点提高,这很像日本企业的口号,在中国的制造公司中,海尔的管理水平是很高的,它有很多值得其他企业学习的经验,但就我感觉,这些经验基本都脱胎于松下、丰田、索尼等企业。
再例如华为的任正非,他曾去日本企业参观,发现那家企业的墙上挂着泰坦尼克号照片,就是警醒员工,公司随时可能会沉没。任正非就把这张画拿回来,贴在华为公司的墙上,激励员工要有忧患意识。
南方周末:你觉得现在的中国企业家们在以谁为目标?
吴晓波:我感觉,现在的中国企业家是全世界最像美国的一群人,1990年代以后,日本经济低迷期,而美国公司大量进入中国,如互联网、美国文化、迪士尼等,很适合中国快节奏的生活,还有美国的创新文化,深刻地影响着中国一代年轻人,影响了一代企业家,包括中国的商业模式、公司制度。现在你从整个世界角度看,中国最像美国,除了政治体制以外,像公司架构、人的观念都很像美国。三十年的中国企业成长,简而言之可以说,前十五年是向日本学管理,后十五年向美国学战略。
两国历史中的相似
南方周末:被誉为“日本战略之父”的大前研一在其《ChinaImpact》书中提出,“中国已经觉醒”,并称“未来10年,世界最重要的课题就是如何与一个强大的中国相处”,这样的预言是否正在实现?中国的崛起投影在企业身上,使其产生了哪些变化?除了输出“madeinChina”的商品,中国企业在管理上是否开始形成自己的理念与文化?
吴晓波:我更愿意把大前的话进行另外的理解,那就是,当世界以强国视中国之时,也是我们当反思应以怎样的强国心态来对待世界。随着人民币持续升值和通膨压力增大,以能源消耗和成本低下为主要特征的“中国制造”显然已行之不远。中国经济崛起三十年,是一个创造奇迹的伟大历程,而迄今我们仍然没有出现一家伟大的中国公司。中国企业家仍然难以摆脱焦躁心态,中国式的管理思想久唤不出。在这方面,日本企业仍有众多值得我们学习的地方。
此外,我们还当以日本经济的成长经验为鉴。百年以来,这两个国家曾在三个时间点上处在同一个起点上,1870年前后,中国开始洋务运动,而日本进入明治维新,到1894年,随着甲午海战的中国战败,两国国运出现分野。1945年,二战结束后,日本废墟一片,中国也百废待兴,前者很快开始经济重建,而后者则陷入了内战和长期的意识形态争论。今天是第三个交合点,中日均是当今最重要的经济大国。有两张西方媒体的杂志封面,让我印象深刻,1989年,索尼收购哥伦比亚影片公司,《新闻周刊》封面刊登了被收购的哥伦比亚影片公司的图标——站在基座上手持火炬的女士,穿上了日本和服。而去年5月,英国的《经济学人》杂志刊出一个很醒目的封面,它用的是好莱坞电影《金刚》爬上帝国大厦的场景,不过把那只大猩猩换成了大熊猫。前后18年的两个封面,让人很容易产生惊心的联想。日本与中国的大国崛起之路,互为交错,颇可借鉴。
(吴晓波,《激荡三十年》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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