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龙江富锦粮库“硕鼠”案调查：私卖国粮敛财

　　报道

　　九零粮库 “硕鼠”窝案调查

　　■本刊记者/刘炎迅（发自黑龙江富锦市）

　　“一个更夫居然都有私人轿车”。事发后九零粮库从“超级粮库”变成了当地官方说辞当中的“小粮库”

　　推土机轰鸣而过，飞扬的尘土四处弥散。

　　铁门两侧的墙壁上，分别镶嵌着“振兴九零粮库”和“致富三江人民”的字样，字体上的烫金已经斑驳，墙壁上的广告纸已经褪色，层叠相加，几乎盖住那幅“斗志昂扬”的对联。

　　这里是九零粮库，位于黑龙江省佳木斯市下辖的富锦市内。

　　大门内，几名工人正在扫地，偌大的粮库大院内，冷冷清清。

　　深藏于此的一窝“盗粮有术”的“硕鼠”，刚刚被擒获。

　　黑幕渐次揭开，这池黑水有多深？

　　窝案曝光

　　4月29日，一则题为《东北最大粮库被偷空》的帖子搅动网络。帖子爆出猛料：“九零粮库从门卫到主任皆偷盗库存粮并盗卖一空。近期中纪委派调查组正在调查，已查出账面9亿元无法对账。目前至少6人被抓。”

　　一时舆论四起，人们不断在网上发帖，彼此相问：“这是真的吗？”

　　5月12日，富锦创业农场街头。《新世纪周刊》记者搭坐上一辆的士。

　　“去九零粮库。”记者说。司机猛地扭过头来：“粮库？你还敢去啊？出大事了！知道不？”

　　车至粮库门口，司机对正欲下车的记者使着眼色：“带‘长’的人，抓的抓，逃的逃??看大门的都溜没影了，你还能找谁办事？??粮，一颗都出不来了。”

　　创业农场是个小县城，地窄人稀，出租车司机是这里消息最为灵通的人士。

　　九零粮库出事成为当地街头巷尾纷传的要闻。在不同人的口中，涉案金额在两亿至数十亿之间浮动不定。

　　每个人都热衷按自己的理解去描述案情，有人称，九零粮库的黑幕早已存在，之所以一朝东窗事发，是因为“国家为平抑南方粮价，调拨该库储备粮，结果发现是个空库。”而另一些人则愿意相信，祸起于去年冬天，那时，该库将变质的陈化粮卖给浙江，结果吃死几个人，上级于是追查，九零粮库的问题暴露出来。

　　《新世纪周刊》从一名佳木斯政府官员口中得知，一切起于内部举报。前段日子，全国范围内核查粮食储备，九零粮库某位职工主动自首，承认倒卖库粮，中饱私囊。同时这位职工期望能戴罪立功，“义无反顾”地供出了潜藏于粮库中的一窝“硕鼠”，九零粮库窝案才得以曝光。

　　5月13日，富锦市委宣传部副部长从兴云向《新世纪周刊》确认，九零粮库原主任刘忠库和出纳员姚新燕已被逮捕。

　　九零粮库一位职员透露，案发不久，粮库负责仓储的副主任翟大辉，在长春坠楼身亡。

　　该消息得到创业农场多名官员证实。其中一人称，翟可能为他杀，据称翟坠楼的9楼窗户狭窄，身体很难通过。

　　对此，从兴云表示：“我只能说，翟大辉是失踪了，我不知道他跳楼的事。”

　　九零粮库的二把手——副主任王明忠，目前也被传言说“失踪了”。从兴云证实：“王明忠正被网上通缉。”

　　创业农场一出租车司机说，前段日子，有警方曾拿着一张人像照片来问他：“拉过这个客人出城吗？”“我一眼就认出是粮库的王明忠。”当时他笑着对警察说：“这不是王哥嘛，粮库的呗，他自己有车，不能坐我的这小破出租。”

　　刘忠库其人

　　过去的10年里，刘忠库一直担任主任一职，当地居民戏称：“九零粮库就是刘忠库的独立王国。”

　　刘忠库今年54岁，富锦市二龙山镇大仁义村人。作为九零粮库主任，他的级别是副科级，麾下有11名副主任和多名股长。

　　与富锦相邻的同江市某政府官员向《新世纪周刊》透露，刘忠库、王明忠等人在同江市内都有情妇。事发前，他们几乎每周都会自驾车与情妇幽会。

　　上世纪80年代开始，他以装卸工身份进入九零粮库，一路爬升，直至主任这一要职。查阅过期的《佳木斯日报》，能找到对刘忠库的报道。彼时，他的另一个身份是富锦市政协委员。

　　而在5月6日，富锦市市长周宏对新华社记者称，刘忠库既不是工人也不是干部，他是企业聘用的职业经理人。

　　多位与刘忠库相识的当地人，对他几乎有一致的评价：“为人慷慨，乐善好施，对粮库有困难的职工，都会施以救济，深得粮库职工尊重和拥护。

　　但如果就此认为“刘忠库是个好人”，则是个错误。

　　在九零粮库，刘忠库安插有自己多名亲属。事发后，这些亲属作鸟兽散，不知所踪。刘忠库的外甥任成国（音）在粮库做过磅员，在附近有一栋两层楼房，出租给一苗姓男子开旅店。

　　苗某说，因该旅店靠近粮库运粮食的专用铁路，近日接到通知，必须限期拆除。“我和任成国签了3年合同，这刚装修一新，一年未到，得找他要损失补偿。”苗某有些气恼，“人溜没影了！”

　　刘忠库的小舅子于得有，一直在创业农场附近开油厂。苗说：“他还欠我姐姐5000多元收割费，人也跑失了。”

　　创业农场一官员透露，刘忠库已供出70多人，涉案金额达5个多亿。

　　《新世纪周刊》从知情人士处获悉，刘忠库被抓是在4月22日，那时他正在富锦开会，直接被带离会场。

　　熟悉刘忠库的一位官员称，刘忠库有4本护照，其中一本是俄罗斯的。“他早就做好逃跑的准备了??还是慢了一步。他被抓时，那些身在外地的粮库副主任和股长们，都不敢回家，四处躲难。”

　　“这些人一跑，我姐夫的几万元钱漂了水花了。”当地一名出租车司机埋怨道，他姐夫经营一家日杂店，粮库曾在此赊了数万元的麻袋。

　　硕鼠盗粮术揭秘

　　“九零粮库都是贼，领导骗钱有术，四大金刚敛财有道，检斤员生财有路，装卸工和更夫也不能不考虑得点外财——偷卖粮。”一位知情人说。

　　所谓四大金刚，是坊间对九零粮库仓储股、保卫股、质检股和化验股4名股长的戏称。

　　“一个更夫居然都有私人轿车，他每个月工资才500元，他哪里有钱买轿车？还不是偷粮所得实惠。”创业农场一位匿名人士说，去年冬天，九零粮库的一名更夫曾在富锦与他相遇，“那更夫让我坐他的顺风车，我才不愿意，那是贼。”

　　熟知内情的人士向《新世纪周刊》透露，九零粮库里面的那些职工，无论是装卸工还是更夫，从粮库偷粮并不避人耳目，常在光天化日之下，大货车停在粮库外，装卸工和更夫则在粮库四周的壕沟上铺上跳板，作为桥梁，将装满稻谷的麻袋装上大汽车。

　　一般而言，类似的偷粮之举并非只三五个人，而是成群结队，三五分钟就结束了偷粮的战斗。

　　“九零粮库有300多名职工，如果每人每年偷10吨粮，一年就要被偷掉3000吨，粮库附近的农民说，这是最小最小的数字，恐怕还要翻几番。”知情人士说。

　　据多位接近九零粮库的内部人士透露，粮库里的那一窝“硕鼠”盗粮之术可谓眼花缭乱。

　　“他们偷偷把库存的好粮卖给外地客商，为了填补空库，刘忠库等人就把粮库库房出租给附近农粮户。从外表看，粮库是满仓的，实际上那不是国家储备在此的粮食啊。”知情者说。

　　《新世纪周刊》获悉，检斤员（过磅员）是粮库里的肥差，一般都由领导的亲戚担当此任。

　　“每年收购粮食的季节，就是检斤员大发横财的季节。”知情者说，检斤员与外部的粮贩子私下定口头协议，从斤两上做文章，粮贩子开着大汽车来卖粮，一汽车粮能得到5车的粮款，对于这“多”出来的4车粮款，检斤员与卖粮的贩子七三分成或者八二分成。具体做法是，这车粮过完磅后，不到粮仓卸粮，而是绕着粮库大院子转了一圈，再来到大磅上检斤，这样反复转了5次。“空手套白狼，套取国家现金。”

　　附近农场的农民，来九零粮库卖粮，常常得拿钱来贿赂征购员，否则受到刁难，难以卖出好价钱。

　　知情者坦言：“不是给多加水分，就是给克扣斤两。农民若拉粮到别处粮库，路程又太远，成本更高。很多农民都称九零粮库为‘九零狼库’。”

　　九零粮库每年收购来的好粮，一般少有用来做储备粮，而是卖给外地的粮贩子，粮仓空了，如果遇到上级来查库，他们就从别的粮库借粮来填库，或者就收购陈化粮来填充粮库。

　　据九零粮库驻地的创业农场多位知情人士透露，粮库每年春季都在大路上晾晒粮，陈化了的稻谷用脚一踩，就能踩成面粉，如果走近跟前，就能闻见一股刺鼻的霉味，这些稻谷磨成米，连猪都不吃。对于发霉程度小的稻谷，他们就卖给外地粮贩子，粮贩子则经过“抛光”变成“好米”，再打入各地市场。

　　国家规定，库存粮3年后将作为陈化粮出卖，价格比该批粮食当初入库时低至少一半的价格，亏损的部分由国家予以补贴。刘忠库等人正是利用这点，每年往九零粮库中低价购进大批陈化粮，套取大量粮损补贴款。

　　知情人还透露，国家规定粮库每吨粮食的保管费是80元，由农业开发银行支付。九零粮库每年虚报粮食库存量，以此骗取国家巨额粮食保管费。

　　管理乱局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靠粮吃粮。”知情人说，九零粮库如此明目张胆地偷盗库存粮现象，只是粮库的内部管理混乱无序的表现之一，另一个表现则是九零粮库库存粮的高耗损率。

　　“有时粮食收进来，湿漉漉的。却直接码垛，而不烘干，能不烂吗？”知情者说。

　　九零粮库有很大面积为露天库，但是，每逢雨水来时，粮库很少给裸露的粮囤罩上防雨布，“雨水一淋，粮食能好的了吗？”

　　一个正规运作的粮库，必须定期将放置于库底的粮食出库晾晒，可以避免腐败，减少损失。但在九零粮库，却不这么做，“粮食底层溃烂严重，有的粮囤湿度大直接就胀开了，每个坏掉的粮囤下面都能扫出一吨左右的坏粮。”

　　按规定，粮库自然损耗率为10％，其中包括水分的蒸发、老鼠偷食以及晾晒时的撒漏损失。但是九零粮库的损耗率远高于此数倍。

　　另一位粮库职工曾透露，粮库亏库主要在“称重”上，如前所述，本来是10吨粮，有关系的就能多卖出分量。

　　此外，粮库的安全保卫也形同虚设。“卖粮的时候，多扔出去几袋子粮食，谁能查清啊。”

　　九零粮库上下，无论是领导还是职工，家属都参与到偷盗储备粮的队伍里，最为人诟病的，便是刘忠库的小舅子于得有。

　　当地居民描述，于得有说话嗓门很大，常常打着刘忠库的旗号四处张罗倒卖粮食的生意。

　　一位熟悉于得有的知情者说，大部分时候，于得有成为前来粮库购粮的各地粮贩子与刘忠库之间的中间人，“有些外地来的粮食加工企业或者粮贩子，与于得有签订协议，一般直接付现金，于得有便会转达给刘忠库，随后发粮。”于得有很少食言，因此在各路购粮者心中颇有威信。

　　官方：“这个是小粮库”

　　富锦市委宣传部副部长从兴云提供的一份《关于九零粮库陈化粮亏库情况的说明》称，目前已经成立联合调查组，对九零粮库的账目进行全面清理、收缴和审计，对粮库中的陈化粮库存进行全面盘点。

　　目前，九零粮库已经组建新的领导班子，富锦市粮食局副局长单振惠和刘利君二人同时被派驻九零粮库，刘利君担任临时粮库主任。另外，粮食局一名保安股股长也被派驻九零粮库。

　　九零粮库的规模到底多大？按从兴云的说法是：“只是个15万吨的小粮库。”

　　此前，富锦市粮食局长吴崇山在接受媒体时说法基本与从兴云一致：“这个粮库固定仓容不过15.33万吨，只是一个中等粮库而已。” 吴崇山同时告诉记者，九零粮库也不是传说中的中央储备库，而只是一个地方国有粮库。该粮库也有国家粮食储备的任务，但准确的说法应该是，它有时候会担当国家粮食储备的“收购点”。

　　富锦市市长周宏也曾对外说，九零粮库“不是国家储备粮库”，“不影响国家粮食安全”，“亏库的金额也不是社会上流传的9亿元，因为整个富锦市一年所产大米总量才30万吨”。

　　“九零粮库固定库容为15.3万吨，即使按库存全部为新水稻，每市斤市场价0.75元计算，整个九零粮库全部库存也只有2.29亿元，因此根本不可能是传言的9亿元之多。”吴崇山曾算账说。

　　吴崇山一再对媒体强调，“九零粮库储存的只有水稻，2004年实现了改制，而其库存的粮食，基本上都是2002年之前按照国家要求最低保护价收购上来的陈化粮，都是不能用来食用的。”

　　吴崇山说，2004年后，粮库就不收粮了，粮库职工靠上面拨付的保存粮食费用活命。目前粮库存的粮食都是已有七八年时间的陈化粮。陈化粮的处理是按国家计划以竞价销售的方式卖给饲料加工企业。

　　这个在富锦多名官员口的小粮库，究竟有多大？

　　2000年6月15日，《人民日报》报道称，该粮库为“超级粮库”。该库占地百万平方米，承担着黑龙江建三江农管局的创业、前进、红卫三大农场的粮食收购、国家储备和邻县饶河部分粮食中转任务。

　　据公开资料显示，该库2001年有正式职工579人，离退休职工85人。粮食库存总量109.6万吨，其中仓库储存5.2万吨，其余104.4万吨粮食均是露天穴囤储存，占总粮的 95.4％，库区有铁路专用线。

　　在富锦市粮食局，副局长刘大年的说法与从兴云迥异：“九零粮库当然大啊，库区占地1500亩，仓储量120万吨粮食，原来有职工800多人，后来改制之后，也有300多名职工。”刘说该库是富锦市最大的粮库。

　　九零粮库一位员工向《新世纪周刊》介绍说，这个粮库储量抵得上前进农场3个粮库的总和。

　　据富锦市粮食局一位官员说，按照国家不限收、不拒收的要求，九零粮库主要承担着周边三个农场的收粮任务，而其中任何一个农场的大米产量都接近富锦市大米产量的总和。

　　吴崇山也曾表示，九零粮库是国有粮库，但不是国家粮食储备库，也不是中储库，至于为何悬挂“国家粮食储备库”，他不清楚。

　　在黑龙江省粮食局官方网站上，该局2007年1月30日公示的黑龙江省取得中央储备粮（油）代储资格企事业单位名单中，其中有九零粮库，该库显示为国家粮食储备库。

　　粮库院内大门的左侧，是一幢崭新的四层办公楼，楼上悬挂着巨大的宣传条幅：“前厂后库带基地，保储活商促发展，严细管理增效益”“争创中储粮放心库，让中储粮成为国家放心粮”等。

　　铁门上端横梁处，是一片空白瓷砖墙，此前5月5日新华社记者来此采访时，空白处悬挂着一排铁质大字：“九零国家粮食储备库”。

　　粮库空置危机

　　九零粮库所在的富锦市，位于三江平原的腹地。这里的街头巷尾，随处可见“中国米都”的巨幅广告牌。

　　这里是中国目前最大的粮食主产区之一。

　　建三江农管局宣传部部长林柏和告诉《新世纪周刊》，该区每年大米产量可供北京、上海、天津及三军所需。

　　今年年初以来，全球陷入粮食危机，而国内，南方诸多地区也陆续出现粮食供应紧张的情况。全国粮库库存从北向南逐级递减。为了解决南方可能的粮荒，4月23日，铁道部部长刘志军到吉林双辽、黑龙江佳木斯市、齐齐哈尔现场调研，决定集中全路运力资源，决战60天，为东北地区集中抢运1000万吨粮食。九零粮库，隶属于佳木斯市辖区内的富锦市。

　　“有些国家储备粮库是空的，这些人虚报是有好处的，他们可以从国家拿补贴，还可以拿仓库来存其他东西，这是很严重的问题。”早在今年3月12日，全国两会上，中国工程院院士袁隆平公开反映。

　　此提案上呈后不久，国务院总理温家宝专门做出批示，要求有关的粮食局长来找袁隆平。

　　“我觉得还是要微服私访，大张旗鼓去检查怎么看得出问题。”这个消瘦的老科学家的建议，在全国掀起一阵查粮查库的行业风暴。

　　《21世纪经济报道》4月7日报道了安徽当涂等地粮库普遍空置的现状。“所走访粮库库存全部不足，而且对上虚报套取国家保管费，对下私自倒卖储备粮获取巨额利润。”

　　5月9日，黑龙江省粮食局要求对承储量在1万吨以上的企业，市、县两级粮食行政管理部门要组成联合检查组进行复查，复查的比例不低于50%。

　　次日，该局要求辖区各单位全面开展自查自纠工作，做到“有仓必到、有粮必查、查必彻底”；对粮食经营中发生的购进、销售等业务及损失损耗、安全水分以下减量等，要及时进行业务处理，确保账账、账实相符。

　　一位创业农场的官员说：“那些硕鼠，粮耗子，一定要狠狠查，多查出一个，人们就少受一份缺粮之苦。”

　　（《佳木斯日报》教育周刊王相礼对此文亦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