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家与孩子们在一起
聂含笑在抚慰地震孤儿
专家在与武警战士们交谈
小学生在向专家诉说
5月25日,四川省安县永安中学,校操场已经成为了安县群众的临时避难所,一旁的教学楼在震后已经摇摇欲坠。
操场上不时有受灾群众走走停停,人声嘈杂,喧嚣中,一群女教师席地而坐,她们微闭双眼,双手放在膝前,嘴巴一张一合吐气轻盈。
坐在正中央的女士,嘴角含笑,眼睛微闭,通体透着一种祥和和宁静。她叫聂含笑,是此次中国红十字会心理干预专家组的成员之一,为缓解灾难给老师们带来的伤痛和压力,她将瑜伽和心理治疗相结合,创新出一套简易的自我放松操,帮助大家放松紧绷的神经和累得僵硬的身体。
正在这时,余震再次发生,安县的地表起伏震动起来,一旁的教学楼晃动着残破的身子,抖落了满地玻璃碎片,几名老师瞬间一跃而起,唯有聂含笑仍稳坐在中央,“不要慌,没事的,我们的安全是有保障的,请回到原位,我们来继续体验瑜伽带给我们的放松感受。”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老师们的脸上再次荡起平和的笑容,她们深深地沉浸在这种瑜伽状态之中,“聂老师,我们学校建成后你给我们办个瑜伽班吧。”一位女老师紧握住聂含笑的手……
这是5月25日,记者跟随中国红十字会心理干预专家组在地震灾区参与心理救助时经历的一幕。
1 心理恐慌,不仅仅是受伤者
废墟、尸体、泥石流、余震……连日来,记者见到的一切,触目惊心,令人悲痛。
在医院,在受灾群众安置点,那些失去家园和亲人的群众,他们或哭泣,或愤怒,或沉默,或深陷噩梦无法自拔,一张张悲痛欲绝的面容让人难以忘却。
地震的发生在一时,而这种灾难记忆却有可能影响这些人的一生。
“我为什么还活着?”
躺在绵阳市中心医院,北川县居民彭国栋一遍一遍地重复着这句话,像是在询问,又像是在喃喃自语。
入院时,他处于昏迷状态,为了挽救他的生命,医生决定立刻为他截肢。醒来后,发现自己少了一条腿,彭国栋大哭起来。他的妻子和父母被永远地埋在了自家门下,儿子则至今下落不明。
“我没有活下去的勇气了!”这个七尺男儿几次崩溃得昏死过去。
“老哥,想哭你就哭吧”,站在他旁边的刘医生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了,“我们只能医治他的身体,却唤不起他重生的勇气。”
由于余震不断,在绵阳市中心医院,很多手术室都被挪到了外面的帐篷里。“目前救治伤员遇到的最大问题就是余震不断给人带来持续的恐惧”,绵阳市中心医院院长王东回忆说。19日晚上,抗震救灾指挥部传来将有6至7级余震,医院当时一片恐慌和混乱。“手术不得不停止下来,赶紧把伤员转移到帐篷中,如果再这样震下去,我也会心惊胆战……”
“帮我也疏导一下吧!”一个保安拉住一位与记者同行的心理干预专家说,每天都目睹那么多的伤员,看到无数的眼泪,听到120不断的鸣笛,回到家电视上也都是灾难画面,“我没失去亲人,但同样感觉恐惧。”他一脸焦虑。
在绵阳,我们还碰到不少同行,他们中不少人都说很多时候都不想动笔写稿子,晚上都是噩梦,甚至还有人支撑不住被迫返回。
“显然,心理重建和家园重建需要同步进行,心理救助已成了当前的大问题。不仅受灾群众和伤员需要心理救助,医生、士兵、记者也很需要救助。”沃建中说,如果不及时进行心理干预,这些人可能在很长时间里都会有心理阴影。
沃建中是北京师范大学心理学教授、中国心理学会学校心理学专业委员会副主任、全国中小学心理健康教育专业委员会理事长,在心理援助方面有着丰富的经验。
“5·12”汶川大地震发生后,许多人产生了诸多心理问题,首当其冲的就是恐惧感,表现为焦虑、烦躁、提心吊胆、高度警觉、神经衰弱、头痛、肌肉痛、睡眠障碍、心理承受能力差,甚至还有逃避、抗拒、攻击等反常反应。
其实,大灾难之后出现心理问题,在各国都是个普遍现象。据调查,“9·11”事件之后,约1/5的美国人感到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严重地抑郁和焦虑,约800万美国人说自己因为“9·11”事件而感到抑郁或焦虑,8个月后,纽约的很多学龄儿童做噩梦。也正因如此,灾后及时的心理干预变得越来越重要。
2 走出噩梦,用温暖抚慰心灵
对于亲历或目睹地震的孩子来说,恐惧心理就更尤为严重。一个受伤在医院接受治疗的孩子,一直在哭泣,双手紧紧抓着床边的护栏不放,脸上写满紧张和恐惧。还有的孩子在和家人失去联系后,无论旁人如何开导,都一直不说任何话,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令人心酸……
5月22日,心理干预专家组到达绵阳九州体育馆,这天,也是勇勇熬过地震后的第十天。
勇勇是北川中学的一名初中生,“5·12”地震发生的那一刻,他的生命就此裂成了两段,昨天是阳光璀璨的花季,如今是突如其来的满目疮痍。
北川是本次地震中伤亡最严重的地区之一,而北川中学又是重中之重——12日14时28分,“轰”的一声巨响,教学楼的一层瞬间深陷地下,从下至上垒起一座新的“山”,近千名师生顷刻间成为山下的殉葬品。勇勇是为数不多的在这场浩劫中生还的人,和其他的北川人一起,他被暂时安置在绵阳市。
救援小组见到勇勇的时候是在九州体育馆的大厅。他坐在一处地铺的铺盖上抱着双膝呆望着门口,一动也不动,像一座凝固的石膏像。
地上,各种颜色的铺盖依次排开,铺盖就是“家”了,隔着几个铺盖就是他的好朋友明明和亮亮的“家”——不过,他们已经不在了。在这次地震中,勇勇失去的,不仅是好朋友,还有爸爸妈妈。
勇勇看上去很健康,他没有受伤,吃的、穿的都有。不过,他非常不喜欢夜幕降临,他会想起爸爸宽大的肩膀和妈妈柔软的手臂。他更害怕做梦,眼看着自己最好的伙伴就在眼前被突然塌陷的地表吞噬,也许就差几毫米,下一个就是自己——这样的情景,总是反复出现在他的梦里。
到九州体育馆前,救援小组听馆内的人说起过这个孩子。走访受灾群众时,沃建中一眼就认出了勇勇,他走过去,坐在铺盖上,拿出随行带来捐赠的学习用品:“小同学,最近学校的课程紧张吗?”
勇勇看着沃建中不说话,好半天,接过新书包,说了句“没什么。”一位随行的志愿者又递过来一本科幻书,勇勇接过来,翻了起来。
“喜欢这类科幻书吗?”勇勇点头。
几句简单的问候和小礼物,拉近了勇勇和沃建中的距离。
“这几天你们晚上睡得好不好呀?”
又是一阵沉默,勇勇双手抱着膝盖,脑袋枕在手臂上,表情严肃,歪着盯住沃建中,一直没有说话。
在继续了几个生活问候之后,他慈祥地望着勇勇,说:“有什么烦恼吗?”
“我害怕睡觉。”勇勇把下巴支在手臂上,声音很小。
“为什么呢?”
“我每天都梦见明明和亮亮要拉我下到地里去,爸爸妈妈都不要我了。”
虽然地震已过去10天,勇勇也已接受了失去双亲和好友的现实,但是,夜夜噩梦中,他都能见到满身鲜血的爸爸妈妈以及被埋在地下的明明和亮亮。说着说着,勇勇流下了眼泪。
“亲人和朋友遇难了,你想念他们,梦见他们,这些都是正常的反应,不要害怕。”
勇勇点头。
“首先让治疗对象相信自己的反应是正常和普遍存在的,这是心理治疗最常用的手段”,沃建中说。“勇勇突然失去双亲和好朋友,他很思念他的家人和朋友,这种强烈的感情化作噩梦表现出来。”
受时间和场所的限制,沃建中决定先实施一个简单的干预,希望能够帮助勇勇。
“他们遇难了,你很思念他们,你梦到他们,说明你真的很想念他们。他们现在不在了,你相信他们也很思念你吗?”
“相信。”
“勇勇,告诉我,如果爸妈还在,他们最想看到你怎样?”
“他们希望我开心,过得好。”
“明明和亮亮是你的好朋友,那你认为他们会伤害你吗?”
“不会。”
“好的。你梦到他们,他们是你的好朋友,所以他们是不会伤害你的。梦里的情景都是假的,你相信这一点吗?”
“相信的。”
“好的。你现在做噩梦,只是一种正常的反应,但你要相信,做噩梦的这个现象,慢慢会减弱的。而且,你身边还有其他的好朋友,你也要多想想他们,对不对?”
“嗯。”
“好朋友已经去世了,你应该把脑子里这些不好的景象慢慢缩小,然后把它放在心里一个角落珍藏起来,用心里更大的空间去想想身边这些朋友,他们也需要你去关心,好不好?”
“嗯。”
勇勇的表情看上去放松了很多。
不过,沃建中很清楚,像勇勇这样的心理反应,并不是一次干预就能解决的,“勇勇说这些天做噩梦的现象是越来越强,而不是越来越弱,这说明他的症状比普通的应激反应还要严重一些,他需要长期持续的心理干预。”
聂含笑也表示,“孩子们缺乏足够的认知能力,地震后受到的刺激更大,如果处置不力,负面的心理症结会成为他们今后成长的障碍。尤其是十几岁的小孩更需要给予心理疏导,而男孩比女孩的心理问题会更严重一些。”
也正因如此,对学生和老师的走访和心理干预,成为此次活动的一个重点。在灾区的日子,记者随同专家们走进了帐篷学校,走进了安县永安中学,走进了北川漩坪小学,尝试着走进数百名学生和老师的心里。
3 生日歌声,在营地上空响起
在“5·12”汶川大地震后,我们的军队和战士们奔赴在抗震救灾的最前线,与灾难零距离接触的他们,也在心灵和精神上背负了前所未有的压力和恐惧。为此,心理援助小组走进了几个驻扎在重灾区的军队中,作集体心理干预。
印象最深的一次是走进北川县擂鼓镇附近的田野里,一个操场改建的休整地,几排墨绿色军用帐篷前,近200名武警列队整合,迷彩装上还残留着泥巴,一张张古铜色的面颊上布满刚毅和顽强。
这是第一批从汶川和北川县城回来的武警官兵,临时在这里休整,经过数个昼夜的营救,他们周身透着疲惫,许多武警战士目光复杂。
这天随心理援助小组前来的有孙海涛、邓亚萍等几位奥运冠军,这样一行人的出现,冲淡了很多士兵的压抑情绪,尤其是残奥冠军孙海涛的精神,感染了不少战士。
正当这时,部队扬声器中传出号令:“苏晶晶同志请出列。”一名小战士一脸无辜地走出队列,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专家和奥运冠军们唱起生日歌,部队首长送上了蛋糕,还有奥运冠军联合签名球拍的生日礼物。小战士哭了:“25岁这一年的生日我终身难忘。”
其实这些活动都是我们跟此行的心理学专家精心设计的环节,目的就是尽最大的努力、以最快的时间拉近与战士们的心理距离。
“在极度疲劳与心理压抑之后,有效地进行注意力转移,可以缓解战士们心中的焦虑。体育冠军的导航迅速开启并拉近了心理距离,给心理专家开辟了一条直接切入心灵深处的通道,为后面的专业心理干预救援争取了宝贵的时间,扫除了抵触心理的障碍。”沃建中说。
团队分组进行了心理疏导,一个小战士拿着孙海涛在2004年夺得的金牌问:“这是真的吗?”孙海涛笑着说:“你咬咬看”,战士们一阵笑。
体育健将们和战士一对一地面对面手拉手讲话,站在孙海涛对面的那个战士看起来只有20岁,他的眼睛一直左右摇摆,不敢正视孙海涛的眼睛,被握着的手也在不停颤抖。
因为临行前做足了“功课”——来之前,大家一直在研究对这些武警官兵的疏导办法,孙海涛便开口:“看着我的眼睛。”
小战士抬起头,看一下,眼光就迅速逃开了。
“你很紧张吗?!”
“我好紧张,好害怕,我看到了很多很多被压在废墟下的人,他们呻吟、挣扎……我几天来都不能入睡……”
“别怕,放松一点,慢慢地放松自己,慢慢讲,这些都是正常的,你是最棒的!”
“真的吗?”这个小战士吃惊地看着眼前这个身有残疾的体坛冠军。
“真的,你们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没有人会责怪你,你挽救了很多的生命,你真的是我们心中的英雄!”孙海涛郑重地告诉他,同时握紧了他的手。
小战士一头扎在海涛的肩膀上,哭了……
眼泪流过后,又是一张满是笑容的脸。
“运动名将身上的阳光、奋进、乐观精神很好地感染了官兵们,使他们暂时忘却了可怕的回忆,找回了信心和希望。体育精神的影响力也将成为今后心理治疗一个新的研究领域并在此做出了很好的实践。荣誉感与自豪感及成就感,在双方的心理建设方面都能起到积极的作用。”沃建中说。
4 普通人如何辅助心理救助
5月26日,我们走进安县天龙宾馆。震后,北川县政府临时办事处就设在这里。地震到来时,整个县政府大楼倒塌,每个科室均有死伤。
宣传科28岁的幸存者廖明艳左下颌镶着一整块被压的淤青。“晚上,娃娃还翻出地震应急措施的小册子让我读给他听,他是有预感的。”小廖反复说着这件事。“我应该有感应的。”她反复地自责。
她未满5岁的儿子在地震中被埋在倒塌的幼儿园里。站在一旁的同事默默留下眼泪:“你能活着就好,不要难过了。”
小廖突然哭着摇头说:“我不需要安慰,不用安慰我。”
沃建中示意一旁的人不要再说话,他坐到小廖身边,没有说话,轻轻递过纸巾,小廖的情绪稳定了一些。
“我很理解你的感受。”沃建中柔和地望着小廖。
“这不是你的错,你一直在一线工作,你是一个坚强、勇敢的人。”
“如果娃娃还在,他肯定希望妈妈坚强勇敢地活着,而不是自责。对不对?”
小廖连连点头,还把手机中儿子的照片给沃建中看。
心理疏导顺利地进行了下去。
在沃建中看来,小廖这样的人更加需要心理援助,“看上去理性、沉默的人,有可能是隐性的心理受伤,伤害更大。”
“我们主张让当事人说出来,不要压抑,情绪越是压抑,压抑的时间越长久,对心理造成的负面影响就越大,有的人甚至会在此后性情大变,落下心理残疾。”他说,这种情况需要长时间跟踪好几个月。
此外,周边普通人的配合也很重要。“心理干预是一个很长的过程,短期心理干预只能是暂时的,余下的大部分时间需要一个长效的体系来关注和跟踪,在这种情况下,家人、同事及身边普通人的正确配合干预,就显得尤为重要。”沃建中说。
同时,专家也强调,干预一定要正确。“在灾难发生后,许多人很想马上冲过去安慰受伤害的人们,但由于没有专业的知识与技巧,会成为完全无效的说教,甚至还会适得其反,造成对当事人的二次伤害”,聂含笑说。
专家建议,在与当事人的交流过程中需要注意这样几点:不泄漏他们的隐私;多听少评论,察言观色,注意非言语的交流;不要说过头话,诚实守信,不要为了安慰他而做出虚假承诺;说话时要态度诚恳、声调适中,言辞简短、意思明确。
此次随行的心理咨询师刘亚特别提醒,灾区的心理援助活动不同于心理咨询室:可能没有固定的、安静的、不受打扰的房间;需要快速评估、干预;需要处理的问题与在心理咨询室中遇到的不同;被援助者可能没有主动意愿,甚至压根儿没有听说过心理咨询;可能无法连续做数次;被援助的人可能文化程度参差不齐,听不懂书面式的、文绉绉的话语,而且不习惯向陌生人用普通话表达自己等。“这些对受传统心理咨询训练的心理学工作者是巨大的挑战。”他说。
5 心理救助,一场艰巨的“持久战”
27日,此次心理危机干预活动结束,沃建中一行登上了回北京的飞机。
离开四川前,他们的心情很不平静。“需要做的事情太多了,心理救援才刚刚开了个头,后面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这是一场艰巨的持久战。”沃建中说。
他说,根据灾难发生后的时间推移,心理危机干预分为3个阶段,第一阶段是一周之内,叫心理应激时期;第二阶段是第二周到3个月,叫灾难后早期心理适应期;第三阶段是4个月以后,叫心理重建时期。各个阶段有不同的工作和辅导内容。需要救助的人很多,所需时间长,几个月甚至是多年,我们这些人很难长期待在这里,因此,如何形成一个心理救助的长效机制是我们必须要考虑的问题。当前的任务是尽快研发出以农民为主体的地震灾后心理援助体系,培训以当地心理援助者为主力的队伍。
在沃建中的设想中,还应以此为契机,建立一个中国心理危机干预的决策系统。
毋庸置疑,在本次地震救援中,灾后心理干预得到前所未有的重视。在优先调度救灾人员赴现场之后,大量心理专家队伍随即赶赴灾区,在中国重大灾害救援历史上,这是心理干预行动反应速度最快的一次,也是规模最大一次。胡锦涛和温家宝等党和国家领导人视察灾区时,也多次嘱咐注意灾后心理疏导。
“这显示了比以往更进一步的体贴和关怀,突显了本届政府以人为本的执政理念。在中国的重大灾害救援史中,这是个里程碑,也是国力增强、社会进步的反映。”有专家评价道。
(本文所涉及受灾者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