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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上掉下个儿媳妇(图)



  四

  徐先进

  西良妈到河边去洗猪草,顺带着洗一个老南瓜。猪草是黄泥巴地里拔来的萝卜,结结实实一大篮子。萝卜细长细长的只有手指头那么粗,萝卜缨子倒是长得盈实,绿油油地向四周铺散开来。西良妈是村子里出了名的快手,做起事来刷刷刷的,不一会儿就把满满一大篮子猪草洗好了。萝卜缨子经过她的手再从水里捞出来,就像施了魔法一样,无缘无故地放大了一倍,堆在水边像一座小山。西良妈抬起头看看西天,太阳已经下到山的背后。
这时候,她听到王河村团脸的中巴车“扑哧”一声放了一个响屁,在村口停了下来。

  从团脸的中巴车上走下一个穿红衣服的女人。西良妈尽管离得远,但她只看一眼,就能一下子判断出那人不是本村的。本村的人就是离得再远,远到只剩下一个影子,她也能一下子就看得出来。比方说,那些个在外面打工的人,每年一进腊月,就像蛾子扑火一样赶回村子,不管他们是老模老样,还是变得人模狗样,只要在村子里一晃,西良妈就能认出谁是谁来。再说,今天正好是冬至,离腊月还有将近一个月呢,那些个出去打工的人才不会那么傻,早早地回到家来吃闲饭。就像西良,每年正月初四五就走了,要到腊月二十七八才回来。

  想起西良,西良妈有些生气。这个小兔崽子,书不好好念,高中没念完就嚷着要出去打工。今年跑这个城市,明年跑那个城市,就像赶场子看热闹一样。一年打下来,打了多少钱呢也搞不清,反正他从没向家里说过,更没有向家里交过一分钱。问他钱呢,他说花掉了。问他花哪里去了,他扯扯身上的衣服,说这不是钱?名牌呢,一套好几百块。他跺跺脚,鞋也是名牌,也要好几百块。他又拿出手机,说这些不都是钱?那样子好像他身上到处是钱。西良妈懒得再去想他。回到家,她把猪草倒进铡草盆里,拿了铡草铲子在盆里叮叮咚咚地铡起来。不一会儿,她就听到大黄毛的儿子小黄毛在她家的门口急急地喊她。

  西良妈把双手在围裙上擦了擦,走出屋来。她看到小黄毛的身边站着一个大肚子女人。女人的肚子挺得老高老高。西良妈一看就知道快要临盆了。女人的脚边放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大包,身上穿着一件大红的羽绒服。肚子太大,羽绒服没办法扣上扣子,就那样向两边敞着。西良妈正要问小黄毛,小黄毛抢先开口了,说西良妈,这个女人找你。西良妈把目光再移到女人身上时,女人说,我是西良的老婆,我就要生了,西良叫我回家来生。女人说的话不多,就这么几句,但却把西良妈搞糊涂了。西良妈把双手在围裙上反复地搓着,似乎在等着女人说下去。她觉得女人下面还应该有很多的话要说。可女人没有多说,只说了一句,我叫银河。

  银河拎着包就要往门里跨,西良妈这才醒过神来。西良妈把两只手迅速地从围裙上撤下来,平展展地伸开,双腿也宽宽地支开,两只脚抵到了大门柱,整个人成了一个大大的“大”字,把门堵了。西良妈说,等等,你不要乱讲,这种事不能随便乱讲的。银河放下拎着的包,说我没有乱讲,我讲的都是真话,我真的是西良的老婆。银河说完又侧着身子拎起脚边的包,再次要往门里跨。她大概以为说了两遍自己是西良的老婆,西良妈应该相信了,应该让她进屋了。可是西良妈仍然撑着个“大”字一动不动,丝毫没有让她进屋的意思。西良妈说,你说是西良的老婆就是西良的老婆了?西良他还没结婚呢,哪里来的老婆?赶快走,不要搞得我家名声不好听。西良妈还想往下说,突然听到站在一旁的小黄毛奇怪地嘿嘿了两声。西良妈马上意识到,自家的名声已经让眼前这个叫银河的女人败坏了。西良妈觉得要快刀斩乱麻,决定不再理会这个自称是西良老婆的银河。她撤了手脚,退到门里,把大门关上了。想起小黄毛还在,她又把门开了一道缝,伸出头来对小黄毛说,小黄毛你走吧,回家不要乱讲哦,回头我给你买辣条吃。小黄毛嘿嘿笑了两声走了,西良妈才把头缩回去,把门关死。

  西良妈接着把灶屋的门也关上,打开电灯,继续铡猪草。她看上去没受银河的影响,还和先前一样叮叮咚咚地铡着。银河在外面用手拍着门,嘭嘭嘭地拍得很是有力。西良妈心里说,你拍吧,哪怕你把手掌拍开了花我也不会开这个门。银河拍一阵子歇一阵子,有点儿不屈不挠的意思。西良妈就在这一阵一阵的拍门声中把一大盆猪草铡好了,就在她把一大盆猪草倒进锅里时,她听到一阵更厚实的拍门声,是西良爹回家了。

  西良妈很为难,很生气。她埋怨西良爹,你个死佬,早不回家晚不回家偏偏这个时候回家。她的这个埋怨连她自己都知道是毫无道理的,西良爹每天都是这个时候回家,总不能叫他今天突然改变回家的时间吧?不开门不行,把自己的男人关在门外那叫什么事?

  看见门开了,银河又拎起包要往门里冲,这回的样子很决绝。也许她觉得这是最后的机会了,一旦大门再被西良妈关上,她今晚不知要露宿何方。但西良妈也不是吃素的,她仍然用手脚撑开一个“大”字,不是撑在门里,而是撑在银河的前面。银河挺着个肚子拎着个包,身子很不灵便,但她还是努力地左冲一下,右突一下。俩女人一个突一个拦,样子很是滑稽,跟小黄毛他们玩的老鹰捉小鸡的把戏差不多。不几回合,银河就败下阵来。银河喊了一声妈,妈,我真的是西良的老婆,不信你可以打手机问西良。西良妈被银河的这声妈叫得迟钝了一下,银河趁机赶紧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摁了两下键,递到西良妈的面前。西良妈是认得字的,她果然看到了西良的名字。银河再摁了一下绿键,把手机贴到西良妈的耳朵上,可是手机里却半天都没有声音。西良妈说,你别再骗我了,你肯定是从哪里知道了西良,然后再来冒充他老婆。银河看看手机,说难怪打不通,手机没有信号。西良妈像是抓住了什么把柄似的,说还骗?西良过年回家手机怎么能打通呢?银河说,西良手机是移动的,我手机是联通的,你这地方没有联通的塔吧?西良妈知道这里确实没有联通的塔,仍是说,我不管你动不动通不通,是银河还是金河,你走吧,不要赖在我家门口,诬赖我家名声。西良妈一边拦着银河,一边趁机把西良爹推了一把,推到了门里,接着自己闪进屋里,迅速地把门关上。

  西良妈是个内心刚强之人,可是再刚强,遇到这档子事,要说一点儿都不受影响那是假的。今天是冬至,晚上应该煮南瓜粥吃。西良妈本来还打算再炒两个新鲜菜,让西良爹喝上两口小酒,这下子南瓜粥也不煮了,新鲜菜也不炒了。她把中午的剩菜剩饭倒进锅里用水泡一泡,就端到桌上让西良爹去吃。西良爹吃起来好没胃口,他不是嫌水泡饭不好吃,而是因为大门关了,关起门来吃饭让他很别扭,他家还从来没有过关起门来吃饭的时候。

  西良妈也有一口无一口地吃着,筷子有一搭无一搭地碰着碗沿儿。因为屋子里没有其他声音,所以筷子碰碗沿儿的声音显得特别响。其实西良妈的心里是有数的,从看到银河的第一眼她就猜了个大概。自己的儿子是个什么样的货色还不清楚?西良是有胆子做出这样的事情来的。只是她心里不愿意承认,这事也太出格了,怎么的事先也要跟家里说一声吧。一个不认得的女人挺着个大肚子直接到家里来生孩子,你说这叫个什么事?你叫谁受得了呢?你个混球儿也不能混到这个地步。你死哪里去了?至少也要一道回来吧?她那样子就要生了,你也放得下这个心?西良妈在心里把西良好一顿骂着,但这又能怎样呢,西良又不在她面前站着。西良妈听到西良爹放下筷子,问她,这事是真的吗?西良妈把筷子拍到桌子上,说,不是真的还是假的?一个大活人挺着大肚子都到了家门口了,还能是假的?西良爹说,那,那咋办呢,她恐怕走了吧,好长时间没拍门了。

  西良妈把碗筷收拾到灶屋里,回到桌边坐了一会儿就去把大门打开了。这时天已经黑透,但西良妈还是第一眼就看见了那坨红色。银河从她带来的大包上站起身,走到西良妈的面前。西良妈以为她肯定哭过了,一个外乡的女人,挺着个大肚子,晚上不知要睡到什么地方,不哭是没有道理的。可银河的眼睛却是清清亮亮的,一点儿哭过的痕迹都没有。银河叫了一声妈。西良妈说,不要叫我妈,谁是你妈,我不认识你。我看是夜里了,你一个外地人挺着个大肚子怪可怜的,才让你进屋来。不过我有言在先,只让你住一晚上,明天一早你就给我走。西良妈把大包拎过来,拎到西良的房间门口,想想不妥,又把包拎到另一间余房里去。西良妈又去下了一碗面条,本想打两个鸡蛋在里面,想想又没打。

  银河睡下不久,西良妈就打着手电筒出去了。她是要到小黄毛家里给西良打个电话。虽说她已经确定这件事是真的,但她还是需要西良亲口确认一下。村子里不少人家都装了电话,选择小黄毛家是她耍了一个心眼儿。她想看看小黄毛有没有把这件事传开。尽管这件事迟早是要传开的,但她觉得能往后拖一会儿就拖一会儿。西良妈路过一家小卖店的时候买了一包辣条,这东西是小黄毛这么大的家伙最喜欢吃的。在小黄毛家的拐角处西良妈关了电筒,脚步也放轻了。小黄毛家的大门是开着的,小黄毛正在和爷爷奶奶吃南瓜粥,边吃边看电视。大黄毛和他的老婆都出去打工了,家里只剩下这三个人。西良妈一进屋,小黄毛的奶奶就问她了,你儿媳妇真的来了吗?小黄毛说还挺个大肚子呢。西良妈的脸马上红了,她不想说是真的,也不好说是假的。她只好去责怪小黄毛,小黄毛,我不是叫你不要瞎讲吗?看,我都把辣条给你买来了,现在我不给你吃了。西良妈把辣条在手中晃了晃。小黄毛奶奶说,这事要是真的呢,瞒也瞒不住,明儿个上午我去看看她的肚子。西良妈叹了一口气,说真是丢丑呢,这个畜生,这样的事也能做得出来。她把辣条给了小黄毛,才说出她要打电话的事。

  电话是在房间里,小黄毛吃着辣条把西良妈带进房间。小黄毛站在房间里不走,西良妈不想他在旁边听着,就说辣条好吃不,辣不,你出去看电视吧。小黄毛怪怪地嘿嘿了两声出去了。西良妈拨通了西良的手机,嘟嘟了好长时间西良才接了。西良也不知道是呆在什么地方,电话里有许多古怪的杂音,有的声音好像是从老远飞过来的,西良妈怕拨错了号码,正想重拨,西良发话了。西良问,谁呀?一听到西良的声音,西良妈就受不住了,她抬高了嗓子吼了一句,你说是谁,我是你老娘。西良噢了一下就不作声了,等着西良妈往下说。西良妈本以为西良会主动把事情说清楚,听听西良不说,她只好自己说了,她说你老婆来了。西良又噢了一声,说到家了吗?西良妈说,你说到家没到家?她要是没到家,我怎么晓得你有老婆了?西良说,到家就行了,她快要生了,你把她照顾一下。西良妈听到西良这样说话的口气有点儿要晕倒的感觉,这叫什么话?事先一个话风都不给,现在又来发号施令。西良妈真想大骂他一声不做人事,想起小黄毛和他的爷爷奶奶都在外面竖着耳朵,她把喉咙低了下来。西良妈说,她真的是你老婆?你们裁没裁结婚证?西良说还没裁,等我回去再到镇上去裁。西良妈又来气了,看看,没结婚叫什么老婆老婆的,真不要脸。但她还是说,你怎么不一起回来?让她一个人大着肚子找过来,你也放心?西良说,我这里的事没做完,老板不给我钱,我怎么走?西良的这一问把西良妈问住了。西良妈愣了一会儿,最后说,我不管你拿得到拿不到钱,你给我快点儿回来,你要是不回来,我也不去管她了。

  西良妈打完电话回到家,西良爹已经打起了呼噜。西良妈自然睡不着,她竖起耳朵听着银河那边,奇怪的是银河那里一点儿声音都没有。这不像是一个大肚子的人在睡觉。西良妈记得怀西良的时候,躺不了一会儿就要翻身,一翻身床板就被弄得吱嘎嘎地响。她真的一下都不翻身吗?到一个陌生的地方还能睡得这样死?真是好福气。窗外黑得像焦炭,刮起了一股一股的小风,随后有小雨点子打在屋瓦上。西良妈记起了今天是冬至,都说干净冬至邋遢年,邋遢冬至干净年。这邋遢指的是下雨,干净指的是晴天。也就是说,冬至这天下雨过年的时候就是晴天,冬至这天晴天过年的时候就要下雨。今年的冬至白天晴天晚上下雨,到底是算干净还是算邋遢?以前也没有人确定过,大概还是要以白天为准吧。西良妈就这么竖着耳朵,不觉也睡着了。到下半夜她突然被一声号叫惊醒,这号叫是银河发出来的。西良妈赶紧来到银河的房里,银河正坐在床上瑟瑟发抖,说刚才有一只老鼠从她脸上爬过去了。

  第二天上午,西良妈的家里来了好几个女人,其中有小黄毛的奶奶。西良妈很有些不好意思,脸上微微发红。她没有像她昨晚说的那样,一清早就要把银河赶出家门。银河就坐在一张椅子上,双手托着个肚子,好像是有意提醒大家注意。女人们都目光闪闪地看着银河。银河也在目光闪闪地看着每一个人,目光和目光相遇过后,大家就算是认识了。一个女人说,这就是西良的老婆?长得还真好看呢,西良的本事真是通了天了,打工不光打个老婆回来,还打了个儿子回来。另一个女人问银河,你家是哪里的?银河说是四川的。这女人呀一声,说那么老远的你家里人也舍得?西良妈只好由这些女人去问去说。小黄毛的奶奶走到银河跟前,要银河把衣服解开,她要看看银河肚子里的是男是女。小黄毛的奶奶先前干过接生婆,村子里几乎所有女人的大肚子她都看过。银河把肚皮露出来,小黄毛的奶奶上去摸了一把,果断地说这里面是个男孩。女人们立即叽叽喳喳地说开来,一个女人对小黄毛的奶奶说,你没有看走眼吧,现在都做B超呢。没想到银河却说没有做过。小黄毛的奶奶撇撇嘴,说不用做,我看的包准。女人们一齐向西良妈恭喜起来,恭喜她马上就要当奶奶了,马上就要抱孙子了。屋子里满是笑声。银河也笑了。西良妈没有笑,她不知道自己该笑不该笑,所以样子看上去有点儿傻。

  吃过中饭,西良妈打算出去做事,想想不妥,就叫西良爹带只篮子出去,要他做完事拔点儿萝卜回来当猪草,自己就呆在家里。果然下午银河就发作了。银河躺在床上哎哟哎哟地叫着,头上渗出了细小的汗珠。西良妈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心想我的气还没生完呢,你就急着要生孩子了。西良妈听银河叫着,并不急于进到银河的房间里。她在堂屋里站了一会儿,她知道这还是刚刚开始,后面有你好受的呢,说不定还要过七八个小时才能生下来。等银河再一次叫起来的时候,西良妈跨进房间的门,这时她才想起来自己光是顾了生气,生孩子的东西一样也没有准备,连一块尿片也没有。也没问问她生产的日期,到底是产期到了,还是昨天坐了一天的车提前惊动了胎气。要真是产期到了,那他们算得还真是准,连一天都不耽误。西良妈趁银河阵痛的间隙问她,你算的是哪一天生?银河摇着头,说不出应该哪一天生。她根本就不知道生产日期还能这样准确地算出来。西良妈又好气又好笑,说你连这个都不知道还生什么孩子?银河擦擦头上的汗,说,怀上了不生怎么办?西良妈被她问住了,是呀,怀上了不生怎么办,除非打胎。

  银河的阵痛又来了,这一阵比上一阵要凶猛得多。西良妈看出了银河的恐惧,心想这么不抗疼怎么生孩子。不过她不得不考虑接生的事。西良妈对银河说,你忍一会儿,我去诊所叫人给你接生。银河一听,更加恐惧了,她说,我要到医院去生,我不要在家里生。西良妈收回迈出房门的脚,说你要到医院去生怎么不早说,现在哪来得及?银河大概是疼得发昏了,说话不管道理,她说,我不管我不管,我就要到医院去生,我不要在家里生。西良妈也没好气,说你想在医院里生,不在城里呆着跑乡下来做什么?银河说,西良叫我来的,在城里生哪个来服侍我?银河这么一说,西良妈有点儿寒心,合着我就该服侍你的,想得还真周全呢。但时间不等人,你要到医院去生就到医院去生吧,不过到哪里去找车呢。村子里只有两部拖拉机,一清早就被开出村子了。摩托车倒是有几部,但她能坐吗。西良妈只好想到用板车去拉。好在村子离镇子不远,十里路的样子,拉得快要不了一个小时。但是谁来拉呢,西良爹又不在家,总不能让她一个女人去拉板车吧。西良妈要到河那边的地里找西良爹回来,看到小黄毛几个小家伙在河边玩,她就叫小黄毛帮她到河那边去叫西良爹。为了保险,西良妈又找来了小黄毛的奶奶。小黄毛的奶奶又摸了一遍银河的肚子,说胎位好得很呢,干吗要到医院去生,就在家里生吧。银河马上说,我不干我不干,我要到医院里去生,现在哪还有在家里生孩子的。

  到了镇医院,银河又嚷嚷着要剖腹产。她说剖腹产好,麻药一打就不疼了。西良妈不同意,说能生就生吧,何必要挨上一刀。银河坚持要剖,医生也鼓励她剖,西良妈只好签字。银河进了手术室,她叫西良爹在走廊里守着,自己上街买了一些必需的东西。两个小时不到,银河就被推了出来,果然像小黄毛的奶奶说的那样,银河生了一个大胖小子。

  西良妈让西良爹回家,照看那些鸡呀猪的。西良爹走后,西良妈就去杀鸡,这鸡是她从家里带来的。杀了鸡,西良妈就到住院楼的一个拐角处去生炉子,火起来了她再把鸡用砂罐煨在上面。这炉子和砂罐都是她刚才从一个小店里买来的。做好这些,西良妈再去病房看她的孙子。孙子躺在银河的旁边,睡着了一动不动,一张脸粉嘟嘟的像一颗干红枣。银河也睡着了,和先前的恐惧样子比起来,她现在的样子要好看得多。西良妈把她推醒,找她要了手机。她要给西良打个电话,告诉他银河生了,生了个儿子。镇上有联通的塔,所以银河的手机有信号。西良这次倒是接得挺快,没嘟两三下就接了,手机里也没有其他的杂音。西良妈说,她生了。西良当然知道她指的是银河,他说,这么快。西良妈说,是很快,要是再快一天她就要生在路上生在车上了,想想都后怕呢。西良说,这不没生在路上嘛。西良的这句话说得很不耐烦,西良妈立即没有了说下去的欲望,但还有一句话不得不说,她说,你赶快回来,把结婚证裁了。西良说知道了尽量吧,就关了手机。西良妈再去拾掇炉子,心想,你这个东西,连生的是男是女都不问一下。

  西良是腊月二十四回来的,这比往年提前了三四天。银河已经出了月子,看上去有点儿发胖,两只奶鼓着奶汁更加汹汹地前突着。在银河的月子里,西良妈每四天杀一只鸡,每三天熬一次新鲜鲫鱼汤,总共炖了四个猪肚。这些东西都是银河一个人吃下去的,要不发胖,真是对不起西良妈。其间,西良打过两次电话回来,终于问到了银河生的是男是女。腊月二十四是本地的小年,西良能在这一天赶回来,西良妈还是很高兴。她烧了一桌子的菜,一家人围在一起过了个真正的小年。西良妈还喝了两杯白酒,脸上微微发红。她督促西良明天一早到镇上去裁结婚证。

  第二天,西良借了一辆摩托车带着银河去了镇上,可镇政府除了一个值班的老头之外,连个人影子都找不到。都腊月二十五了,虽说没正式放假,也跟放了假一样。西良回家这么一说,西良妈的心就又沉甸甸的了,说,那你过了初八,等镇里人上班裁了结婚证办了酒席再走。西良答应了。

  雨是从腊月二十八开始下的,小雨一直哩哩啦啦没有个歇的时候。三十这一天,西良妈从上午就开始准备年夜饭,看到那个冬至没有来得及吃的老南瓜放在碗柜顶上,她就把它拿下来煮了一小盆南瓜粥。她想,我也来做一回新鲜事,还没有哪一家年夜饭吃过南瓜粥呢。

  正月初四这天,西良接到了一个电话,是他的老板打来的。老板要西良明天初五就赶过去,说是有许多急事要做。

  西良要走,西良妈不同意,问他,那你结婚证不裁了。西良说,回头再裁吧,不就是个证吗。

  西良妈又问,你们都走吗。西良说,我和银河走,小孩就丢在家里。

  西良妈说,那怎么行,他还要吃奶呢。西良又不耐烦了,说你就买点儿奶粉喂喂吧,现在人家城里的小孩都是吃奶粉。

  初五这天的雨下得更大了。王河村团脸的中巴车放了一个闷屁停下来,西良和银河就钻到车子里走了。西良妈抱着小孙子打着一把伞站在雨中,中巴车在雨中看不见了,她才抱着孙子往回走。西良妈走得很慢,走不了两步就去亲一下孙子的脸。孙子的脸已经不再是初到人世时的干红枣,而是光滑圆润,像一只洗得很干净的苹果。孙子是第一次见到下这么大的雨,他把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伞布,大概是雨落到上面嘣嘣的声音让他觉得稀奇。西良妈边亲着孙子的脸边说,邋遢冬至——干净年,干净冬至——邋遢年。

  作者简介:徐先进,男,安徽东至县人,东至县职教中心专业美术教师。2005年开始写作,在《雨花》、《芒种》、《青春》、《厦门文学》、《佛山文艺》等刊物发表中短篇小说十多万字。

  插图:尚世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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