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医：他带来了不多开一刀、不少缝一针的“裘派刀法”，更带来了一个合格医生的标准。

　　很多场合，裘法祖都会提到《左传》里的一句话：“太上立德，其次立功，再次立言”。他说，对于一个医生，立德是指要以病人之痛为痛，以病人之急为急；立功是指为病人开好刀，做好治疗；立言需要抓紧时间学习，别浪费时间。

　　同济医院影像科胡煜升教授70多岁，提起46年前裘法祖给自己上的一课，仿佛就在眼前。那时，胡煜升是同济医学院的学生，裘法祖教外科学。

　　一天，讲急腹症病人的常见症状，裘法祖用了四个生动的比喻：“腹部像刀割一样痛、腹肌像棺材板一样硬、肠鸣音像坟墓一样肃静，失水的嘴唇像稻草一样干燥”。课堂上，裘法祖说，通过这样的体查诊断，就不会误诊了。

　　胡煜升回忆说，裘法祖要求医生基本功一定要扎实，要会体格检查，要会看片子、看化验单。

　　裘法祖被称为外科全才，开创了很多被称作“裘派”的新的手术方法。

　　作为外科医生，裘法祖的刀法以精准闻名，人称“裘派风范”。外科专家吴在德教授曾作过这样的评价：“我看过很多专家开刀，当然也有开得好的；但是裘教授开刀解剖得很细致，层次分得很清楚，出血也很少。”

　　裘法祖医学成就有目共睹，而在他的弟子和患者心中，裘老留给他们的不仅仅是精湛的刀法，还有做一个合格医生的标准。

　　裘法祖曾写道，在国外一家医院做过阑尾炎手术，病人不久后去世了。尽管病人的去世与手术没有关系，但事后导师对他说了这样一句话：“裘，她是四个孩子的妈妈！”

　　这件事，让裘法祖永生难忘。他懂得：医生面对的不是机器，而是活生生的人。

　　85岁的胡震寰冒雨来到裘法祖灵堂前，未拜先哭：“是裘老让我多活了30多年。”

　　30多年前，老人被多家医院误诊，一家诊断是胃穿孔，另一家诊断是肝坏死，命悬一线。胡震寰清楚地记得：那是1974年的冬天，天很冷，裘法祖来了，他把双手搓热，伸出手来摸他的肚子，边摸边问“凉不凉？”

　　2002年，裘法祖在《中国医院》中国名医论坛上写了一篇文章，回忆自己的行医生涯：有一个女病人肚子不舒服，我给她做了腹部触诊，她就说“您真是个好医生啊”。我奇怪，她说“我看过五六个医生了，从来没有医生摸过肚子”，说完她差不多流眼泪了。

　　裘法祖在世时，曾看不惯一些医生的作风。

　　一位职工被某医院确诊为甲状腺癌，晚上哭着找到裘法祖家。裘法祖让她第二天到医院，为她检查后，对她说不是癌，是发炎。裘法祖说，癌是不能对病人随便讲的，一定要好好检查。许多病是可以问病史，通过普通检查诊断出来的。现在有的医生，就是凭实验报告单、化验单、CT单、MRI单，随便看一眼，就轻易下结论诊断。

　　他多次对年轻医生说，看X光片的时候有三种医生，最坏的医生光看报告不看片子，报告怎么讲，就怎么诊断；比较好的医生先看报告，再看片子；最好的医生是先看片子，再看报告。

　　医学界人士都知道，裘法祖会诊从不收费。不管是白天还是深夜，一个电话过来，裘法祖马上就走，看完病直接回家。谁要给他会诊费，他就会生气、发火。

　　刘志苏是中南医院副院长，也是裘法祖的学生。一次，他看到一位病人因为颈椎问题，在脖子上开了刀，伤口大概一寸长。

　　一寸长的伤口，医生贴上一个手掌大的纱布，长长的胶布绕过病人脖子，黑乎乎一圈。他一看就生气了，当时就批评医生。“你这样倒是方便，你难道看不到病人变丑了？”他说，你要是跟裘老学习过，一定不会这样。

　　他给病人换了一块大小合适的纱布，然后又替病人把脖子洗干净。病人一照镜子，笑了。

　　裘法祖活着，是医生的榜样；他去了，留下做医生的标准。

　　大师：身体力行培育弟子，编写教材教诲万千学生。他是全中国医生的老师。

　　刘志苏的笔记本上，写着裘法祖曾经说过的三句话：“做人要知足，做事要知不足，做学问要不知足。”

　　他没有听过裘法祖讲课，没有和裘法祖同台做过手术，严格意义上说，他不算裘法祖的学生。但他坚持说，裘老永远是我的老师。

　　古语说“经师易遇，人师难求”。所谓经师，是指老师像教士布道一样，严肃、严谨、严格地对待教学工作。而人师是以自身人格的魅力塑造学生的人格，潜移默化地让学生终身受益。

　　裘法祖回首自己一生，最得意的就是发现和培养了一大批年轻人。

　　他教学生严谨。

　　刘志苏毕业于华西医科大学，当年他的博士论文是裘法祖评审的。他说，论文拿回来，吃了一惊，厚厚的一本论文每一页都有裘老的字迹，甚至标点符号都一一改过。现在，刘志苏也承担教学工作，有自己的研究生。他总喜欢把裘法祖的故事一遍一遍告诉自己的弟子。

　　裘法祖的博士生欧阳晨曦博士论文通过后，专门做了一本纪念册送给裘老师。他特意在纪念册扉页上写上“谨将此送给我尊敬的导师裘法祖院士留存”几个龙飞凤舞的大字。

　　第二天被裘法祖找去：“你的心意是好的，可是你在扉页上写字潦草，做学问不能草率，每一件事都要认真去做。”裘法祖说完，将附有自己评语的纪念册递给欧阳晨曦。欧阳晨曦一看，裘老师300多字的评语，全是工整的小楷。

　　他教学生惜时。

　　何向军是武汉医学会副会长，裘老有句话他一直记在心里。

　　裘法祖参加一个全国外科学术会议期间，检查了一位甲状腺肿的女患者，需要手术。这位女患者要求手术安排在周二、周三、周四。当时裘法祖很不理解，就问她为什么？她说，星期日我们这里的外科医生通宵打麻将，星期一没有精神，而星期五准备打麻将，又开始不专心了。

　　“讲这件事的时候，裘老很气愤。”何向军说，裘老很讨厌打麻将，他痛恨一切浪费时间的行为。“如何爱惜时间多读点书，对自己、对病人都是很有益的。”

　　对于年轻人，裘法祖更为理解和宽容，并且愿意用自己的全部力量，为他们服务。

　　吴孟超曾多次公开表示，没有裘老师就没有现在的自己。1956年，年轻的吴孟超在考虑：自己该怎样发展？裘法祖指点他，中国的肝胆外科还是一片空白。

　　伴随着这句话，吴孟超在肝胆外科开辟了一片新天地，成为享誉国内外的专家。

　　中南医院外科主任钱群回忆，曾有一位上海的年轻医生写了一本书，想请裘老指点，还想请裘老写序。但他与裘老素不相识，辗转问到裘老家的地址。

　　钱群和这位医生一起到裘老家中。让这名外地医生没想到的是，裘法祖仔细看过书，觉得写得很不错，夸奖他并提笔写序。

　　这名医生按照“市面上”通行的做法，给裘老送上稿费。没想到裘法祖竟从窗子把钱扔了出去。

　　为能培养出更多的年轻医生，裘法祖回国后就立志于医学教材的编写。从建国之初，特别是1978年后，他组织我国医学专家编写了以五年制临床医学专业教材为主体的中国自己的医学教材。目前这本教材已出版到第7轮，共52个品种，多数品种发行几百万册。此外，他还担任卫生部教材《外科学》和我国最具影响的外科学专著《黄家驷外科学》的主编。

　　申威是河南安阳市中医院的一名年轻医生，毕业于河南医科大学。从网上他得知裘法祖逝世的消息，他在第一时间告诉了自己学医的同学。

　　从上大学的第一天起，他就知道了裘法祖这个名字，他和他的同学，都是看着裘法祖的医学著作，慢慢摸索着走进了医学殿堂。

　　“我们没有见过裘老，只看过他的照片，看过他的书。”他难过地说：“对于我们这些医学生来说，听裘老讲一次课是一个梦想，可惜这个梦想再也无法实现。”

　　70年从医生涯，裘法祖教出了多少弟子？

　　耄耋之年的院士吴孟超说，裘老为自己指明方向，自己永远是他的学生。

　　何向军说，武汉的医生，都是裘老的学生。

　　青年医生申威说，全中国医学生都读裘老教材，我们都是他的学生。

　　大师走了，留下桃李满天。

　　大爱：不骄不矜，平淡自然，他用一生诠释爱的含义。

　　裘法祖的一生，是颠沛流离的一生；裘法祖的一生，又是优雅快乐的一生。

　　所有人都尊称裘法祖为“裘老”，这不仅仅是因为他年龄大，而是他的境界和胸怀让人敬仰。与裘法祖打了半个世纪交道的吴在德说，裘老能为病人跪诊，能俯下身子观察病人排尿的情况。“每个和他打交道的人，不论是同行还是患者，都能感觉到他那种淡然平易、慈祥仁爱的长者风范”。

　　裘法祖爱患者，爱家人，爱生活，爱他身边的一切。

　　吴在德说，医院很多人都知道，裘法祖生活上很简朴，吃住都节省。“最奢侈的一道菜是红烧里脊，住的70多个平方老房子，50多年没挪动过。”但他却关心牵挂他人生活中的困难：同事的住房小了，孩子找工作不顺，他都会想着法帮忙。

　　吴在德还记得90年代初，裘法祖每月工资700多块，他常拿出一部分去帮别人。有一次，吴在德实在看不下去了，便开玩笑地说：你这点收入，算是刚脱贫，管好自己的生活吧。裘法祖却一笑：我有一乐，就是助人为乐。

　　“他的这种为医仁术恰恰是来自对生活的热爱，对生命的热爱。”吴在德回忆：尽管工作紧张，但裘老的生活从来都是充满情趣。

　　裘法祖爱音乐，常常吹口哨，自我陶醉。有时候，听到播放的古典音乐，他就要考周围的人：“知不知道这是什么音乐啊？”

　　裘法祖爱足球。“当然也不是什么比赛都看，他没有太多的时间。”只择精彩的赛事看，“比如欧洲杯和世界杯的比赛。”有次裘法祖给大家讲，头天晚上他不睡觉，偷闲通宵看足球比赛，老伴对他“意见很大”。但等到第二天一大早，老伴问他的头一句话就是：“那场球谁赢了啊？”他笑着说：“不知道是谁爱足球了。”

　　同济医学院门前的花店老板还记得，几年前，这位步履蹒跚的老人常常来此买鲜花送给夫人。“我们都很羡慕裘夫人，她老伴太有情趣了。”

　　近年来，裘夫人的身体欠佳，他每晚都要帮体弱多病的夫人洗漱、照顾她休息后才开始工作。裘法祖曾说：“几十年来，她给我的帮助和支持太大了。我所能补偿的就是出门后早点回家，陪她看电视，一起听听音乐。”

　　“如果有下辈子，我们还做夫妻。因为老太太只爱我一人，我也只爱她一人。”裘法祖曾坦言，“我们两个谈过一次话，哪个先走，她先走还行。如果我先走，留下她一个人怎么办？她走了，我也就跟着去了。”

　　裘法祖的爱早已超越了国界。至今在德国，裘法祖还是一个让人回忆历史的名字。他曾在二战中，从纳粹枪下救出了40多位集中营的犹太人，被犹太人称为“中国神医”。

　　二战后期，美军在慕尼黑周边运动，纳粹强令在此的达豪集中营的6000多名犹太人离开。一天，裘法祖正在医院做手术。一名护士长跑进来，神色紧张地叫喊道：“地上躺着许多从集中营来的囚犯。”

　　裘法祖马上让护士和助理医生带上外科器械，自己连手术帽都没摘就奔了出去。他后来回忆说，当时他到了大街上，被眼前的惨相惊呆了。街对面躺着将近40个人，羸弱待毙，身上的集中营条纹囚服脏陋不堪。持枪的德国士兵包围着他们，吆喝他们起来。我鼓足所有勇气，把那些大兵吓唬住，让我把病人带走。

　　1945年当中国抗战胜利的消息传到德国时，裘法祖决定回国。

　　当时，他在德国功成名就，他自己也曾笑谈“三十岁就有车了，而且我开车开得非常快”。回到国内以后，条件差了很多，晚上他们只能在洗澡间里面搭块板，放块布，两个孩子就在上面睡觉。

　　当时回来的人有的很快又回德国了，但裘法祖觉得还是回来好。回国的几十年里，他受过历史的折磨，经历了生活的艰难，但他爱这个国家，感到只有在自己的祖国，自己才是主人。

　　裘法祖有钱，他把自己获得的100多万元奖金全部捐出设立普通外科医学青年基金；裘法祖有地位，他是为数不多的资深院士。

　　他住的房子却不大，然而在“陋室中”他怡然自得，如云山江水，如天地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