移民，替考

　　移民，替考

　　■本刊记者/刘炎迅（发自山东阳谷）

　　从山东阳谷到甘肃天水，这是一次有组织的高考移民，在这些移民考生名单里，涉及官员的子女，这些考生还由人替考

　　山东省阳谷县政府斜对面，一街之隔，相距不过百米，便是“金谷家园”小区。

　　2号楼1单元302室是霍继刚的家。这个42岁的山东男子，从粮食局副局长调任农业局副局长已一年有余，依旧住在这个粮食局的家属住宅区内。

　　防盗门紧锁，敲门无人应答。

　　一侧的墙壁上，黄颜色的燃气表上写着“霍继刚”，表盘的读数显示为“00004098”。 “已经有些日子没变动了”，小区的门卫说。

　　今年高考期间，甘肃天水曝出团伙高考舞弊案，23名学生，“先从山东移民至天水，后给人替考”。

　　霍继刚，阳谷县农业局最年轻的副局长，此刻被指为高考舞弊案的幕后黑手。其妻张月茹、妻弟魏成甲皆涉案，已身陷囹圄。

　　6月21日凌晨1时许，天水市政府通过一封电子邮件对外宣布：天水替考案已经告破。

　　然而，民众期望获知的案情的更多细节，官方尚未公布。知情者亦透露，事实上，此案相关调查依旧暗中推进，至本报道6月24日截稿时止，“已查到了秦州区与麦积区教育局层面”。

　　替考者现形

　　“燕涛”和“陈家兴”，以及另外21名学生，都是此次的替考者，他们来自山东省阳谷县第一中学高二年级部。

　　这些平均年龄16岁的孩子， 6月3日这天在化学老师魏成甲的带领下，离开山东，次日抵达甘肃天水。

　　“来之前，老师只是说到外地参加一次检测考试，下车才知道是天水，是高考。”“燕涛”和“陈家兴”们事后对警方说。

　　但是，警方对此显然无法完全相信，“他们都不那么诚实，老练的作派让你厌恶。”一位参与询问的警察说，“他们起初都坚称自己就是被替考者，但后来问到班主任、学校情况以及天水某街某巷等常识性的问题时，他们就显得一无所知，不得不承认替考的事实。”

　　这些替考孩子的学习成绩都很优秀，大多来自农村，但至截稿时止，警方称，尚未发现替考的学生直接参与金钱交易。

　　“他们还都是孩子，未成年人，具体信息不方便透露。”阳谷县委宣传部副部长谢红冰对《新世纪周刊》说。

　　6月7日上午，2008年高考正式拉开大幕。第一场，语文。甘肃天水市第九中学，98考场教室里，“燕涛”似乎有些紧张，在刚发到手里的试卷上，他居然写错了自己的名字。

　　这让监考老师胡喜君和汪兴建警觉。他们都是天水市五中（位于秦州区）的教师，今年高考，天水市继续实行监考教师县区之间整体对调制，作为监考人员，他们被派往市九中（位于麦积区）考点进行监考。

　　“准考证和存根上的留底是同一张照片，但与身份证不是同一张照片。”汪兴建和胡喜君向考点办公室反映了此异常。很快，第九中学的校长赶到，他是该考点的负责人。“你是哪个学校的？”校长问“燕涛”。“七中的。”

　　“天水市七中只有初中部，哪来的高三学生？”试卷于是被没收，“燕涛”也随即被等候在外的警方带走。

　　这天下午，数学开考。考生“陈家兴”也很快被发现是一名替考者。“他的身份证是第一代的，上面却没有‘长城’水印，明显是假的。”之后他也被警方带走。

　　此次天水替考案中，考生准考证全部是真的，只有两个身份证是假的。“多数替考生和准考证上的照片有点像，乍一看还真看不出来，可能就是因为这点，有的人抱着侥幸心理。”天水市公安局秦州区分局副局长贾小军说。

　　阳谷一中校长杨廷军对《新世纪周刊》透露，“基本是高二的理科生”，事发后，他们很快被带回阳谷，继续上课，“都吓坏了，年纪小嘛。”

　　杨廷军在每个班级安排了两个老师，每日清点学生人数，看护学生，“就怕他们当中有想不开的，出啥事儿。”

　　按照国家规定，凡高考替考及被替者，将取消其当年全国统考各科成绩，次年亦不准报名参加全国统考。“孩子们的家长多少是担心的，但目前情绪还算稳定。”杨廷军说。

　　移民天水城

　　“燕涛”身份证显示，他家在“甘肃省天水市麦积区琥珀乡霍家川村200号”。但事实上，这个地址的户主为马宗仁，他的妻子霍春芳对“燕涛”一无所知，霍春芳的大女儿马秀娟今年才15岁，在琥珀中学上初二，达不到参加高考的条件。在马宗仁家的户口簿上，没有“燕涛”的名字。

　　霍家川村村委会主任霍代红和村支书霍怀义都表示，霍家川村有1300名村民，根本就没有“燕涛”其人。

　　另一名吕姓的被替考者，身份证是在2006年6月26日由天水麦积公安分局签发的，住址是“甘肃省天水市麦积区甘泉镇西枝村90号”。但是，西枝村村主任尹亚龙则坚定地说，该村村民根本就没有姓“吕”的。

　　西枝村今年只有3名学生参加高考，一人名叫秦潇，另外两人分别姓李和尹。“从来没有听说过还有这个姓吕的学生”。

　　“燕涛”等被替考者，身份证被警方认定是真的，但证上的信息却是假的，唯一的解释就是，这些人是高考移民，他们在考前将户口空挂到天水的各个村庄，再办理身份证。

　　“这是一起有组织、有预谋的高考移民和外省籍考生替考相互交织的高考严重作弊案件。”天水官方很快予以定性。天水市麦积区琥珀乡、甘泉镇、东岔镇、中滩镇、五龙乡等5个基层派出所涉案。

　　官方的调查显示，利用假户籍、假身份证、假介绍信及违规办理户口等非法手段，替考者获取了相应的户籍、身份证，并通过非法手段得到的户籍、身份证，在麦积区第三职高、天水市六中办理了高考报名手续。

　　涉案的这5个派出所所在的乡镇，基本都位于麦积区与其他行政区的交界地带，东岔镇已经接壤陕西省。

　　“所谓天高皇帝远，在那些地方，行政管束力已经弱化，强弩之末了。”天水市调查组一位官员说。

　　在这样的偏远地区，空挂一个户口，并不需要太多的钱财便可搞定。知情人士说：“也就2000元。”

　　“2000元，对于东部地区的人们而言，实在不算什么，而在这里，却是一户人家大半年的收入。”知情人对《新世纪周刊》说。

　　天水市不是一个教育质量很高的地方，《天水市2006年普通高校招生考试本科上线情况统计表》显示，天水市秦州区和麦积区的上线率仅为15.17%和21.36%，在天水市排名第六位和第四位。好的老师和其他教育资源一样，在这里是稀缺的，学生们的成绩往往难与经济发达教育领先的东部城市相比，国家因此予以降低录取分数等方式来弥补这里的孩子们的求学梦想。而那些移民而来的学生，将挤占天水本地的高校招生名额。

　　今年高考报名期间，兰州市招委会曾将8名确有“移民”倾向的考生劝回原籍考试。

　　作为教育欠发达地区，甘肃近年来饱受“高考移民”之困。

　　2005年，为重点整治“高考移民”，甘肃省招办对报名参加高考的考生户籍作出了“八项规定”，规定重申：超出以上范围弄虚作假报名的考生，甘肃省招办在查实后将取消其考试或录取资格。然而，不同地区差距悬殊的分数和录取率仍充满着巨大的诱惑。

　　除了甘肃，内蒙古、青海、新疆等地，也是高考移民的目的地。

　　此前媒体曾报道，在西部一些偏远地区城市，一个班级竟然80％的学生都是外省的。每次考试前50名几乎没有本地学生。近年来，青海、新疆、内蒙古等地都采取了严厉措施封堵高考移民。

　　在百度“阳谷吧”里，不少阳谷人表达出相似的愤怒，他们认为，“高考移民”钻的是高考制度的空子，固然不合法，但是还要反思教育资源分布不平衡这样的现实。

　　有学者说，高考移民是“考试制度和现在的户籍制度的变化不同步之间的矛盾生成的”。

　　高考分数线的不平等，形成中间高两头低的情况。教育最发达的如北京、上海等，教育不发达的如西藏、新疆、青海、内蒙古、甘肃等地，或录取率高，或录取分数线低。属于中间的那些省份，处境则较为尴尬，“教育水平不是很高，但是录取分数却很高，录取名额也相对较少”。 这些地区的考生中的一部分，便试图通过高考移民的方式，考进心仪的大学。

　　“如果有一天，共和国第一部《宪法》确立的公民自由迁徙权利能够重新获得肯定，所谓‘公正不公正’问题的前提也将自动消失。”有网友说。

　　老师的另一面

　　魏成甲是阳谷一中高二的化学老师，同时是该年级组3个年级组组长之一。

　　这个曾经受人尊敬的老师，此刻被人戏称为“魏替替”。

　　魏成甲的家在阳谷一中校园后面的教职员工宿舍区内。事发后，该宿舍区严格控制进出人员，双开扇的大铁门只开了一道狭窄的缝隙，并拉着一根绳子，有陌生人想入内，都无一例外被神情紧张的保安拦下，“找谁？打电话让他出来到这儿接你，否则不让进。”

　　“以前也不这样，前几天领导特别要求的，没办法。”保安有时也会诉说自己的无奈。

　　现在，魏成甲成为一个敏感的字眼，宿舍区门前的水泥路，早上有菜市，许多一中老师和家属都在此买菜，凡被问及魏成甲的事情，这些魏成甲的同事和邻居，都会神情古怪，有些欲言又止，有些则干脆三缄其口，转身离去。

　　一中校长杨廷军，6月19日下午接受聊城市纪委的问讯和调查。当晚11点半左右，结束问讯的杨校长接受《新世纪周刊》采访时，提及老部下魏成甲，言词谨慎，“人不错，教学还可以”。

　　现在，魏成甲被关押在离家千里的天水监狱中。

　　魏成甲的妻子刘希凤，是阳谷县医院妇产科的副主任护士，事发后已经请假离开医院。“身体不好，回去休息几天。”她的同事说。而护士长侯文清则说，“她说要出趟远门。”刘希凤的同事们认为她可能去了甘肃，“为了魏成甲的事情”。

　　“无法理解，魏老师要做这样的事情，他们夫妻俩工资还可以，在阳谷生活算是不错的了。”刘希凤的同事有些困惑。

　　在网络里，魏成甲曾经教过的学生用“腼腆”来形容这位老师，“他是个老实人，不像是会做出出格事情的人”。

　　让人难以理解的还有蒋鑫。他是天水市第六中学的一名体育老师。

　　在天水涉案人员中，目前只有体育教师蒋鑫一人被警方刑事拘留。他被认为是天水方面的内鬼，协助阳谷方面完成移民替考的舞弊行为。

　　蒋鑫是1963年生人，天水市麦积区的原住民。1986年，他从甘肃庆阳师范专科学校（如今是陇东师范学院）毕业，毕业后被分配到当时的天水第九中学（即现在的第三职业高级中学的前身），2005年12月，蒋鑫被正式调到了天水市第六中学，依旧是一名普通的体育老师。

　　蒋鑫的妻子是天水星火机床厂职工，女儿长得健康活泼，几年前，这家人在天水城里买了一套新房。一直以来，在同龄人里，蒋鑫唯一有些特殊的，便是那过早出现的秃顶。

　　在麦积第三职业高级中学任教时，蒋鑫良好的组织能力常常赢得同事的称赞，但是不知为何，进入天水六中后，他变得沉默寡言，“内向，不爱与同事说话”。在同事眼中，蒋鑫实在太普通，无社会背景，尽管业务水平很强，但是22年来，他一直是一名普通的体育老师。“平凡、不起眼，就像一粒微尘。”天水六中一位老师这样评说。

　　现在，蒋鑫六中的同事依旧无法想象，他会参与这种事。

　　“或者，蒋鑫只是一个台前的替罪羊？”一些人如此怀疑。

　　全国高考报名资格审查的程序是：先由各区县教育局组织考生报名登记，具体的学籍审查工作由各学校负责，县区招办负责考生信息采集工作，所有程序均实行责任人签字负责制度。

　　6月21日，天水市政府对外宣称：天水替考疑案的23名考生，是在麦积区第三职高、天水市六中办理的高考报名手续。

　　随即，麦积区第三职业高级中学的校长黄鸿福与两名副校长杨卫平、马元生被停职接受调查，天水市六中校长刘彦博自称已被调离。四人基本被视为“对该校考生报名工作审查不严，涉嫌弄虚作假”。

　　有人怀疑，涉案的老师可能更多。

　　迷雾中的公职人员

　　带着学生远赴天水的，除了魏成甲，还有张玉茹。

　　这个中年妇女，在最初的报道中被冠以“下岗女工。”事实并非这么简单。

　　张玉茹是魏成甲的表姐，同时也是阳谷县农业局副局长霍继刚的妻子。在三名副局长里，霍继刚分管安全生产和计划生育工作。

　　该局分管常务工作的副局长朱军来告诉《新世纪周刊》，霍继刚性格不错，“高考后就没有来上班了，电话也打不通”。

　　朱军来回忆自己最后一次见到霍继刚的情景，“那是高考前几天，我在办公室见到他，我儿子6月9日结婚，我邀请他参加，他说‘这两天忙着亲戚孩子高考的事情，没时间。’”

　　霍继刚，一个“性格直爽，能为朋友两肋插刀的人”，至截稿时止，“仍在潜逃中”，“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燕涛”是此次涉案的学生之一。而阳谷县农业局局长燕兆启的儿子，也叫燕涛，也是今年参加高考。“两人”均生于1990年。而根据登记在天水市的考生“燕涛”的住址，查无此人。因此有媒体质疑：“此燕涛是否彼燕涛，燕兆启是否涉案？”

　　很多人觉得，霍继刚身为一个副局长，单纯因金钱利益便铤而走险组织团体高考舞弊，令人无法相信。

　　事发后，燕兆启的手机始终处于无人接听的状态。6月20日，《新世纪周刊》拨通燕兆启的家里电话，但燕兆启在得知记者身份后挂断了电话。

　　燕兆启老家在阳谷县高庙王乡青楼村。燕兆启86岁的老父亲前几日不幸摔断了腿，卧病在床，燕兆启的侄子说，燕兆启近日都没有来看受伤的父亲，“很多事要处理”。

　　燕兆启原来是阳谷县李台镇的党委书记，升任农业局局长一职已有时日，但村子里的人更愿以“书记”来称呼他。在村子一条水泥路的边上树着一块功德碑，慷慨捐款建设村庄的贤达之士的姓名，都被工整地刻在石碑上，“燕兆启”排名第一。

　　燕兆启在家排行老三。他的大哥燕兆理在秦楼村开了个诊所，6月21日，这个长相与燕兆启颇为相似的中年人显得有些焦虑：“我不能带你们去找兆启??我什么都不知道。”

　　“这事又没扯到我。”转身进屋吃饭的燕兆理，低声自言自语。而门外一旁站着看热闹的两位农妇则在窃窃私语：“好事都会兴奋地带你去，这种孬事，谁想和你说？”

　　高考制度需改革

　　今年全国高考期间，查获违规人数2645人，占考生总人数的万分之二点六，高考违规率近10年来首次降低到万分之三以下。

　　但天水替考案的发生，让人不能乐观，“中国打击考试舞弊方面的法律法规尚不健全，这个问题日益突出。”有律师说。

　　2004年5月教育部曾出台《国家教育考试违规处理办法》，但由于规定的处罚力度太小，现实中一些地方对高考舞弊事件的处罚未能落到实处，因此其威慑作用有限。

　　如今的考场舞弊行为已呈现出职业化、规模化、高科技化等特征。天水替考案就是一例，湖南耒阳今年的高考舞弊案也是如此。

　　天水替考案已经显示出涉及多种身份的当事人和多种法律关系，当事人不同的身份、不同的行为及主观性不同，导致的法律后果也不同。

　　对替考者，刑法尚没有明确的罪名相对应，处于法律空白状态。从各地处罚情况来看，主要是给予行政处罚，如果是无业人员，连行政处罚都难以实施，只能按治安管理处罚法处罚，最多不过是拘留15天。

　　“在天水替考案中，如果被替考者知道证件作假行为或知道是有规模、有组织行为，则与替考组织者属共犯或从犯，应参照刑法的相关规定执行。如果不知道，刑法规定又是空白，只能按照教育部门的相关规定进行处罚，或者给予一定的治安处罚。”法律人士分析。

　　很多法律界人士透过网络呼吁，应该完善有关高考舞弊惩戒的法律条款。有人建议，可以将“高考舞弊行为纳入到现行的刑罚体系内，比如可以适当拓宽‘聚众扰乱社会秩序罪’的处罚对象等。”

　　司法考试被称为“中国第一考”，皆因为其在制度和组织层面的公正性、公平性和保密性。有人便建言，高考管理制度可以适当借鉴司法考试的做法。

　　学者秋风说，高考制度必须改革，改革的基本方向就是去科举化、去国家化。高考一旦去国家化，可以形成多种大学录取模式：大学可能自己招生，也可能若干大学联合招生，也可能把考试交给独立机构，大学承认学生参加这类考试的成绩。多元化考试体系将使大学与学生的选择范围扩大，教育也会更加公平，并更好地与正在形成中的多中心治理秩序相匹配，从而能够更好地解决高考舞弊的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