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理治疗在中国
即便心理治疗业已经出现了一些明星式的心理医生,但对整个行业来说,这仍旧是一个相对寂寞的行业
文/《瞭望》新闻周刊记者 张冉燃
徐凤兰:不是负担
“1997年5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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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徐凤兰接到中国青年报青春热线心理咨询志愿接线员面试通知的日子。
2008年的6月23日,在徐凤兰供职的万通地产,她愉快地对《瞭望》新闻周刊记者说:“我记得每一个我人生的重要日子。”
1991年创立的这一青春热线,是一条为青少年提供心理咨询和帮助的电话热线。中国最早的电话咨询出现在上世纪80年代末,除青春热线外,比较有名的还有红枫妇女热线等。
“我是青春热线5.0版,线龄11年,现在已经招到13.0版了。”徐凤兰说。
这意味着徐凤兰是第五批加入青春热线的志愿者,称得上是老线友了。
“很多人都问过我为什么做了这么久,我觉得,是在学习和给来话者帮助的同时,自己也受益。”
1997年以前,徐凤兰女儿5岁时,某日,女儿跟她顶嘴。
“我告诉她,如果我小时候像你这样,我爸就会一个巴掌打上来,不许还嘴。”
女儿却叉着腰,气哼哼地质问她:你爸打孩子,你也打孩子吗?
“这个问题让我无言以对。但我必须要维护家长的所谓面子和尊严,我举着手里的尺子,斗狠地说,你再说一遍。”
女儿果然毫不示弱地又说了一遍。
“我没有选择,打上去了。”
到了青春热线,经过培训,徐凤兰意识到原生家庭对自己的影响,开始反思自己的所作所为。当然,认识到是一回事,做到是另一回事。
徐凤兰在青春热线第一次的见习旁听经历给了她莫大的震动,带她的是1.0版的老志愿者高一虹。来话者是一个20多岁的女孩,自述因体育特长进入某初中,被诱骗与体育老师发生了性关系。有这段经历后,她的自我价值极度降低,变得玩世不恭。
“天呀!怎么会有这样的事!如果当时是我接线,我会不由自主地惊叹,感到不解。不解实际上是道德判断,是指责,会使来话者的自我价值感更为降低。”
高一虹则镇定地教女孩做积极的心理暗示,让女孩说无论自己是否有这个经历,她都是一个可爱的、值得爱的女孩。女孩说她说不出口,她觉得自己已经是个破罐子,只能破摔了。高一虹就自己说一句,让女孩念一句。
“值班后跟高一虹一起去坐地铁,我还沉在女孩的事里;高一虹则一出咨询室就回到了当下,她的这种状态让我对自己有了察觉:我是既把自己放在了女孩的受伤年龄,同时,也是在为自己的女儿担心。”
渐渐地,徐凤兰知道了哪些是自己的情绪,哪些是与来话者感同身受。后来,她也可以放下自己,不再强迫女儿学钢琴、练舞蹈,对自己在接电话时出现的反应也有了更深的察觉和探索。
那是2006年夏,一个19岁的女孩来话咨询她跟男朋友的关系,他们已经分手,女孩却难以放开。徐凤兰了解到,女孩从小被亲生父母过继给别人,养父母又因为做生意把她独自留在家中好多年。
“我知道了她的创伤所在,就是童年的经历使她没有打好人生安全感的基础,亲密关系一旦有波折就会焦虑,就想掌控,放不开手。”
这第一通的电话谈的效果非常好,女孩觉得帮到点上了,后几通电话女孩指名找她,徐凤兰也很想继续陪伴她。
“问题出在她的生活经历,她的亲生父母和养父母都没有好好养育过她,使她建立不起良好的人际关系,她说她的朋友都认为她不懂事。我就告诉她,要有规矩,做人要替别人考虑,做事要留有余地等,并跟她对质她自我认定的模式,比如她不好,她是个没人要的人,谁都不喜欢她等。”
可是,徐凤兰的口气稍稍变了,女孩就回到以往的模式里,认为谁都不喜欢她,她不再敢找徐凤兰。
“直到今年5、6月份吧,我又接到她的电话。那一刻,她听出了是我,我说,我一直惦记着你,她也很高兴,还复述我曾对她讲过的话。她告诉我,她把我们之间的谈话讲给她的朋友听,她的朋友说这个人最治她了。”
徐凤兰去年11月份摘得了青春热线的最高奖章——一枚热线为服务10年的志愿者颁发的金质奖章。在徐凤兰看来,在做志愿者的过程中,她收获了快乐和成长,完全不觉得这是一个负担。
宋振韶:我会有一点儿兴奋
“每次在开始做心理咨询工作之前,我会有一点儿兴奋。如果是陌生的来访者,我会猜想,来访者今天可能会和我分享一个怎样的人生故事呢?”北京师范大学心理咨询中心宋振韶博士对本刊记者说。
他本是理科学生,文科的浪漫、想象却让他更为着迷。
1992年,禁不住对鲁迅刻画人物心理的兴趣,宋振韶报考北京师范大学心理系。一举中的。
“我们班很小,只有30多人,全系一年也就招我们这一个本科班。不像现在,每年光本科就招100多人。”宋振韶说。
当年,社会对心理咨询的了解亦少得可怜,宋振韶说,他高中的校长甚至告诉他父母,你们儿子日后可以给人算命了。
此种氛围下,宋振韶感觉自己的大学生活没有任何特殊。恰恰相反,心理系的课程安排严重缺乏最初设想的文学色彩,普通物理、线性代数、高等数学等一路课程下来,让颇擅理科的宋振韶甚是头疼。
“能回忆起来的惟一一次着迷发生在大三,那个年代流行买彩票,百万分之一的中奖机会,却能引得成千上万人蜂拥购买,这种日常生活中的小概率事件对人的冲击让我迸发了研究兴趣。”
真正了解到心理学的价值,是在宋振韶读研究生的时候。当时,电子宠物刚刚盛行,宋振韶写了篇《电子宠物热的心理分析》,向《大众心理学》投稿。稿件采用后不久,他收到一封三四页长、署名“绝望中的女孩”的来信。
来信与电子宠物无关,女孩只是讲述自己觉得别人都能读懂她的心,她不敢出门,害怕与人交流,甚至害怕看人的眼睛,她去过医院,见过不少咨询师,也服用过药物,几经治疗也没有好转。
宋振韶的回信只有1页,他告诉女孩:“我没有把这个情况当成是病,但你走到大街上试一试,是不是别人真就那么关注你。”
很快,宋振韶又接到了回信,女孩说,她发现真的没有人盯着她看,她在街上闲逛了一天,觉得特别轻松,回到家就给他写信。
“我没有再回信。心理咨询课的老师讲过,要避免对方产生心理依赖。但这是我第一次帮助陌生人,我体会到强烈的成就感,从这件事情也领悟到,用理性的分析、真诚的交流,其实可以帮助到人。”
本学期,宋振韶每周一、二下午各有3个小时在该咨询中心为本校大学生提供咨询服务。自2006年初接手这项工作,宋振韶的咨询对象已经超过1000人。
据宋振韶归纳,前来求助的大学生无不希望摆脱当前所处的困境,他们面对的困境可以分为四类:思维困境、方法困境、性格困境和目标困境。困境在人们的生活中无所不在,任何一种困境出现都可能对个体的成长造成障碍。心理咨询就是引导来访者突破人生困境的过程。
“我们的传统文化强调要靠自己走出困境,但很多困境的确不是靠自己就能摆脱的。高校一传出师生自杀的消息,甚至社会学的教授也认为是这个人有问题,这个人不负责任,这说明社会还是对心理问题不理解。”
从这个意义上,宋振韶表示,回过头看,他当初选择心理学比较有远见、也比较明智,因为社会的发展、公众的需要决定了专业的心理咨询服务广阔的前景。
汪文:这仍旧是一个寂寞的行业
上世纪90年代初,在《心理月刊》编辑部主任汪文看来,中国专业的心理咨询、心理治疗普及到大众层面,才刚刚起步。而90年代末,首期“中德高级心理治疗师连续培训项目”(简称“中德班”)才开始运作。
汪文认为,“中德班”是专业心理咨询人员出现的重要标志。特别是“中德班”的第一期,堪称心理治疗业的“黄埔军校”,当时的学员,如钱铭怡、李子勋、肖泽萍、赵旭东等,现在都已成为业内专家。
“专业的心理咨询主要出现在高校和医院两个地方,前者为学院系统,后者为医院系统。”汪文说。
学院派主要指以北京大学心理学系、北京师范大学心理学院等为代表的高校心理咨询人员,他们往往只有心理学背景,没有医学背景,也没有处方权;后者主要是在综合医院的心理科、精神科,和精神卫生领域的专科医院,这部分人有医学背景,有处方权,但不一定全部都有心理学背景。
“10年前,我就在李子勋的诊室里,与他聊了整个下午。没有病人找他,也没有电话找他。他的身上没有任何光环。”汪文回忆说。
那时,汪文还是一名在《中国青年报》工作不久的记者。
“现在的李子勋太忙,恐怕很难安排这么大段的采访时间了。”
不过汪文强调,即便心理治疗业已经出现了李子勋这种明星式的心理医生,但对整个行业来说,“这仍旧是一个相对寂寞的行业,他们参与社会生活、对人们生存状态和心灵关注方面,仍然有很多可为之处。”
如今,日常心理门诊越来越热,而此次汶川大地震之前,面对社会公共突发危机事件,这些心理咨询、心理治疗人员,在非典型性肺炎爆发的2003年发挥过比较重要的作用。
拟定于10月份召开的第五届世界心理治疗大会,在其网站上提供了一份名为《中国心理治疗现状》的文章,将新中国成立后心理治疗的发展过程归纳为5个阶段:启动阶段(1949~1965年)、空白阶段(1966~1977)、准备阶段(1978~1986)、初步发展阶段(1987~2001年)、以及2002年后开始的发展和职业化阶段。
文章称,其划分的依据是专业人士和参与者的工作及他们的发表物,以及该领域的标志性事件。
文章认为,自2002年后,中国心理治疗和咨询进步明显,标志性的事件就是政府部门开始对专业人员的资质进行管理。
2002年,当时的劳动和社会保障部开始实施心理咨询师的国家职业标准。
同年,卫生部会同当时的人事部开始在卫生专业技术资格考试中设立心理治疗学专业,并于当年组织实施相关专业人员考试。
2007年,中国心理学会通过临床与咨询心理学专业机构和专业人员注册标准及临床与咨询心理学工作伦理守则。
文章称:“上述情况提示中国的心理治疗发展开始步入职业化时期。”
汪文认为,目前,心理学的普及工作已有较大进步,公众的心理服务需求在一定程度上被调动,心理咨询、心理治疗的发展越来越专业化和规范化,但跟国外相比还是有较大差距。比如,受过严格训练的心理学工作者依然不足,治疗方法尚不够成熟,特别是相当多获得心理咨询员、心理咨询师资格认证的人水平不高等问题,都制约着公众对行业的认同。
“也许,以前这个行业是太安静了,但我想这个行业也不应该太火爆,如果从业者都迫不及待地到各个媒体去作秀,那这个行业的从业者也太浮躁了。”
在汪文看来,这个行业注定不会像IT产业那样快速致富、更多获利。“如果从业者设下了这样的愿景,我想他们也会很糟糕。”汪文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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