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暴力袭警前后
有时候他们不小心将东西掉到楼下,立即就能听见杨佳的母亲将暖气片敲得哐哐作响
《瞭望东方周刊》记者李蔚、龙婧/上海、北京报道
7月1日上午9时许,又一个闷热的夏日,上海市闸北区政法大楼前,一个身穿白色T恤和灰色裤子的男青年,在附近徘徊。
9点40分左右,青年手提八个用啤酒瓶自制的燃烧瓶走至公安分局大统路侧门外,并突然将其中的三个瓶子砸在一旁的慢车道上。火焰立即喷涌而出,浓烟四起,楼内的保安见状随即冲出救火,青年则趁乱冲进大楼。
据目击者称,此人进入大楼时并未拿刀,而是夹着一个包,面色阴沉。警方后来证实,其携带了匕首、榔头、喷雾剂、防尘面具等多种工具。
大约10多分钟后,楼里传出大声叫喊:“杀人了!”随后,陆续有满身刀伤的民警被抬出大楼。其中伤势最重的一名警员的颈部大面积出血。
不久,警车和救护车赶到现场,大楼周围拦起大范围警戒线。
7月1日傍晚,政法大楼各入口处解除封锁,但仍有特警队员驻守。7点30分,四名特警将一个蒙着头罩、双手被铐的男子带上警车。
这个名叫杨佳的男子今年28岁,家住北京亚运村大屯路,系来沪无业人员。他在很短的时间内从一楼大厅和闸北公安分局治安支队值班室开始行凶,并蹿至10楼、11楼和21楼,用西瓜刀先后刺伤10人,共致使六名公安民警牺牲,三名民警和一名保安人员受伤。
闸北分局政治处一位秦姓警员称,刑警803(上海市公安局刑事侦查总队的代号)已介入此案。警方已初步定性,此事为上海有史以来性质最严重的一次袭警事件。
猖狂行凶
案发地闸北区政法综合大楼是一幢27层建筑,共有四个入口,是该区公安局、检察院(含反贪局)、司法局、国家安全局、综治办、政法委以及闸北区武警消防支队的综合办公楼。
在该楼的四个入口中,正门和北边面向加油站侧门一般不开,常用的两个侧门一是消防支队大门,一是另一侧永盛苑小区对面的大门。通往公安分局的门有两道关卡,临街的电动栅栏门通常由一位保安把守。进入栅栏后,访客需穿过一个小院落,上十余级台阶,此处是另一道关卡,由数位保安把守。进门左边有一个来访休息和接待室,直走经过一条狭长通道,可到达电梯房。按照正常程序,来此办事者须在接待室等待,由保安登记并电话联系好,告知楼层后方可进入电梯。
杨佳趁乱进入办公大楼后,首先进入一层的闸北区治安支队值班室。事发时,值班室内有五六名民警,杨佳向他们亮出了刀。楼内一名保洁员称,他看到数名警员倒在血泊中。
据知情人士分析,杨佳在楼内的活动轨迹可能是先搭乘电梯,后又走了一段消防通道。被捅伤的保安可能是在杨佳冲进电梯房时遇到的。
在一层行凶后,杨佳继续上行。由于值班室多数在岗人员受伤,杨佳的行动未引起楼上工作人员注意。
在上行途中又刺伤几名民警后,杨佳来到21层,闸北区公安局政治处、督察队等部门都在该楼层。杨在此楼层丢下两个燃烧的汽油瓶,后采取与先前同样的手法,将三名政治处民警和一名来此办事的科技处民警刺伤。
此时,闸北警方已接到大楼门卫报告,迅速指令特警实施围捕。21楼成了杨佳疯狂行动的终结之地,他最终被一名赶来的民警制服。据悉,该民警是一名军转干部。
也许是因为出身于单亲家庭的缘故,在整个行凶过程中,对于沿途遇到的女民警,杨佳均未伤害。所有遇害民警均在35岁以上,主要是机关民警。其中一名是维权办民警,40余岁;一名是科技处负责电台、通讯设施的民警;另一名是治安支队民警,负责接待等,其余民警身份尚不清楚。
政法大楼中,闸北警方的刑侦和经侦部门办公室多在中高层,而此次遇害的警察,多属较低楼层中负责内勤和技术方面的警种,或属办事大厅的警察。
闸北公安分局距上海火车站约一公里,该区域平日治安状况良好。暴力事件发生后,大量群众聚集围观,人群直到下午一点多才逐渐散去。加上事发大楼门前围起警戒线,附近的天目中路、大统路口一度出现交通拥堵。围观市民无不震惊,不少人说:“大白天冲进公安局杀警察,实在太可怕!”
“早上,我看见陆续有受伤民警被抬出大楼,有的是腮部被刺破,有的是颈部受伤,还有的是胸部受伤,大半个人都是红色的,鲜血直流。”事发地对面新梅大厦一名职员表示。
在政法大楼边门前的人行道上,残留着一些被烧焦的玻璃碎片。一旁的绿化带灌木丛中可见一平米不到的绿叶被烧毁,仅剩灰色枝干。在距离纵火点四五米远的政法大楼专用停车位置,地上有一些黄色的酒瓶碎片。
在闸北分局门外,可以看到一堆由玻璃碎片和纸灰混合而成的燃烧残留物。之前,有人看到杨佳在门口焚烧东西。
“纸灰是他烧给自己的纸钱。”一位目击者事后向《瞭望东方周刊》记者猜测。这意味着,杨佳很清楚地知道,走进那座27层的白色大楼后,将是一条不归路。
抢救
事发后,警方将伤者紧急送往附近的北站医院、闸北中心医院、长征医院、上海第一人民医院、第十人民医院等予以抢救。
7月1日10点左右,正在长征医院急诊部大厅接受输液治疗的几十名病人及家属,看到了令他们惊恐的一幕:几名民警匆匆跑进急诊部,其中有一位警察用手紧紧地捂住右胸部,鲜血不断从指尖涌出,边走边大声地喊痛,还说后头还有两个。
7月1日晚,长征医院称:其收治的四名受伤民警中,一名民警在送治途中死亡,死者名为方福新,47岁,死因为“右下肺叶贯通伤,失血性休克”;另一位死者是48岁的民警张建平,经医院多个小时全力抢救后宣告死亡,死因为“右下肺叶膈肌肝脏贯通伤,失血性休克”。
据悉,其余两人年龄约30余岁,分别为头部伤和右胸刀刺伤,相对伤势较轻,生命体征平稳,在脱离生命危险后进入ICU病房接受治疗。这两名民警分别被刺伤右颊腮腺处以及右胸,刀口均约一厘米深。
从伤口情况看来,遇害警员大多是胸肺部被刺,膈肌肝脏损伤。一位检查过伤员伤势的医生说:“凶手心狠手辣。”
而在上海北站医院,一名医务人员7月1日下午6点50分左右表示,送来的两名警察都已死亡,刚刚送入太平间,他们一个49岁,一个56岁。
为避免干扰,提高抢救效率,长征医院在急诊部的左侧,为数名伤员专门开辟了一个抢救通道,直达抢救室,只允许医护人员和公安干警通行。
医院还派出身着“军装”(没有军衔)的保安人员,分别在急诊部和抢救室门口,设立了数个“岗哨”。
本刊记者调查了解到,7月1日当晚6点半左右,遇害警察的近10位家属被召集到闸北公安分局协商善后事宜。警方派出专人陪同抚慰。
遇害者中有一位李姓民警,是该局负责通信网络技术业务的警察,女儿正在上海某学院读大三,母女俩在警局内相拥而泣。而其家中80岁高龄的老母尚不知情。
闸北分局宣传处秦姓警察称,目前警局正在全力以赴做好遇害警员家属的善后工作,准备联系劳动和社会保障局等相关部门,在抚恤金等方面力图做到让家属满意,至于该案的侦查进展,将由市局刑警803负责,后续消息的发布,由市局政治处统一进行。
事发后,举国震惊。
7月1日下午,俞正声、韩正等上海市主要领导均到医院看望慰问了受伤公安民警。
1日18时许,公安部政治部向上海市公安局政治部发来唁电,对当日不幸牺牲的五名公安民警表示沉痛的哀悼,并向他们的家属致以亲切的慰问。
杀人行动经过精心策划
这桩凶残的袭警案疑云密布,杨佳的杀人动机是其中最大的谜团。
7月1日下午4时许,上海市公安局在其网站上贴出官方通报:“据杨某交代,其对2007年10月因涉嫌偷盗自行车被上海市公安局闸北分局审查一事不满,为报复公安民警,实施行凶犯罪行为。”
但很快,这份通报就被撤下。7月1日晚6点多,上海市公安局网站中断,至7时许恢复正常,但“歹徒为报复民警,实施行凶行为”的官方通报已消失。
7月1日晚10时许,上海市公安局网站再次出现两条关于此事件的通报。两通报均未再出现“报复行凶”的字眼,其中一通报称“犯罪嫌疑人杨某涉嫌犯罪的动机正在进一步审查中”。而7月2日零时警方所发通报亦无“报复行凶”字眼。
上海市公安局新闻发言人助理房杰7月1日公开表示:最初公告上的“报复行凶”是根据杨某本人供述,他表示对此前因涉嫌偷盗自行车被上海市公安局闸北分局审查一事不满,为报复民警而实施了行凶犯罪行为。
而撤下通告的原因是,后来上海市委领导批示了此案,公安局领导经再三考虑,认为杨佳的个人供述还未经过警方查证,遂将“行凶报复”删去。以后事情的发展,他们会公开做进一步的发布。
但据某知情人士向《瞭望东方周刊》透露,杨佳的确与闸北公安分局有过相当长时间的纠纷。据了解,2007年国庆期间,杨佳曾到上海旅游,并在闸北区租用了一辆自行车,后却被闸北分局民警以“涉嫌偷盗自行车”的名义带去审查。
老上海都知道,火车站恒丰北路有一个规模很大的自行车二手市场,而此地也是来路不明的“黑车”交易集中点。
后来查明,杨佳租用自行车虽为“黑车”,但却是被人偷盗后转卖的车辆,杨佳随后被放出。被放出来后的杨佳,就多次上告闸北分局,并提出行政赔偿三万元,未果。此后,双方为具体数额谈判了多次,最后闸北分局同意的金额为1.5万元。但在索赔的过程中究竟发生了什么让杨佳心生不满,仍是一个谜。
从犯罪过程来看,杨佳的杀人行动显然是经过精心策划的,甚至可能预先“踩点”,而且几乎刀刀刺中要害。极度残忍的犯罪手法让不少人觉得“因涉嫌盗窃自行车而报复执法部门”的动机有些难以理解。
据悉,在侦查和审问过程中,杨佳最初声称是出于对警察的报复动机行凶,后又不断翻供。中国广播网的报道中称:“不排除杨某有狂躁、癫狂等精神疾病的可能。”
一个孤僻的“暴力”青年
7月1日下午3时,警察赶赴杨佳位于北京慧忠里的家中,居委会干部也前来配合调查。至6时许,先后有四辆警车到达杨家,多名北京刑警进入其家中进行调查,还不时拍照取证。晚上7时许,北京警方披露杨佳平日多数时间在家,喜欢上网。
杨佳母亲当天被警方带去协助调查。
《瞭望东方周刊》记者辗转联系到了杨家的邻居和父亲。杨佳的父亲是一名北京工人,母亲是一家国有企业的员工。
和丈夫离异后,杨佳的母亲正好赶上了拆迁,1994年,她独自带着儿子,从东城区搬到了朝阳区亚运村大屯路居住。此后也没有再婚,独自一人带大了儿子。
经过10多年风雨的洗礼,杨佳住的这个小区,已经显得非常破旧。
在邻居眼里,这母子俩并不好打交道,经常为了一点日常琐事骂人。面对众多记者的采访,所有邻居没有一人说过杨家一句好话,他们评论母子俩凡事“睚眦必报”。
杨家楼上的邻居说,最不好打交道的是杨佳的母亲,这个女人总是觉得所有的人都在欺负他们孤儿寡母,因此常为了一些小事跟邻居发生冲突。无论母亲是否占理,杨佳总是帮着母亲。而杨佳长得人高马大,近一米八,邻居们只好尽量回避这母子俩。
楼上的邻居透露,他们有时不小心将东西掉到楼下,杨佳的母亲立即会将暖气片敲得哐哐作响。
而跟杨佳同住一层楼的邻居,更是对他们母子俩牢骚满腹。“真的是秀才遇到兵。”
这名搞教育工作的退休干部向本刊记者诉苦说,在跟杨佳母子做邻居的10多年里,两家已经发生了数次摩擦。这位邻居说,杨佳母子很不注意卫生,经常把垃圾堆到他家门口,弄得他屋子里臭烘烘的。
有一次,被逼无奈的邻居因为垃圾的问题去敲了杨家的门,结果被骂出了门。
此后,只要他们进出弄出点声响,杨佳的母亲就会隔着防盗门骂骂咧咧。前一阵子,杨家又把垃圾堆到了门口,这位邻居硬着头皮去找对方,结果起了冲突,杨佳飞起一脚踹到了他家门上。“防盗门一下就变形了,打不开了。”该邻居说,最后,他只得拨打了110报警。但杨佳对警察也一点不买账。
从此以后,这位邻居见了杨佳母子就绕着走。
许多邻居证实,以前他们经常看见杨佳上楼下楼,但今年起就没有怎么看见了。
7月1日当天就有记者找到了杨佳父亲。7月2日下午,又有不少记者找到了杨父家中。但一见记者的面,杨父就将记者赶出了门外,“这事跟我没有关系。”如今的杨父已经再婚,他说,自己已经四年没有见到儿子。
杨父在电话中对《瞭望东方周刊》说,他跟妻子离婚已经10多年,离婚的原因是因为两人互相猜忌对方有外遇,但这对刚上初一的儿子打击比较大,原本内向的杨佳性格变得更加孤僻。后来,杨佳上了一个中专,在一家民办技校读市场营销专业,毕业后没找到工作。
杨父说,多年前他就不再和前妻联络,在2004年,杨佳也彻底失去了跟他的联系。对于前妻的性格,杨父并不愿意评论。
在杨父的记忆中,杨佳惟一的爱好是看书,尤其喜欢看文艺类的书籍。他从小不是很爱学习,成绩马马虎虎,但品行端正,“从小到大没打过架,童年时也从未和小伙伴红过脸。”
杨父现在最想做的事情,就是见儿子一面,“也许见得上,也许再也见不上了。”
事发分局增派持枪特警把守
7月2日,本刊记者到闸北区公安分局登记要求去政治处了解此案的有关细节时,在正门保卫处被三名保安同时拦下。旁边还站有两名佩戴标准警械的特警,其中一人腰间配有手枪,另一人携有手铐、催泪弹、警棍等器械。
这种保卫森严的情况在平时并不多见。
根据该楼大厅的指示牌,杨佳所到的10楼为交巡警支队,11楼是计算机中心机房,21楼为分局政治处、纪委、监察和督查办公点。
“他挑选的都是警局防卫最弱的部门啊,都是文职人员,防卫性都比较低。”一个从事公安工作的人向《瞭望东方周刊》评论说。
血案发生后,公安机关如何加强安全保卫工作、加大自卫空间成为热议话题。
近年来,面对犯罪活动升级,特别是恐怖犯罪多发的态势,多国警方强化了自身安全保卫工作。一名曾去美国警局考察过的网友认为,我国各地警方的自身安保工作显得松懈得多:“特别是一些基层公安机构,门卫制度形同虚设,更缺乏必要的物防、技防措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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