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被车撞责任迟未认定 儿子求助无望跳楼自杀

18岁的姜颜亮还不能承受生活的沉重

儿子的自杀无疑是这个家庭的悲剧

王本刚向记者指出姜颜亮跳楼的位置

　　父亲被车撞责任未认定 儿子求助无望跳楼自杀

　　一个打工青年的意外自尽

　　核心提示：6月14日，18岁的打工仔姜颜亮以跳楼的方式，抗议生活的艰辛与求助无望后的身心困惑。此前，他的父亲因车祸病危，治疗费无着落，而车祸责任却迟迟未能认定。

　　《法制周报》特派记者 蒋伟 发自广东

　　2008年6月14日上午，东莞市寮步镇医院旁的一间民房里，18岁的打工仔姜颜亮焦躁不安地踱来踱去，他竭力克制住自己低沉的抽泣声。

　　35天前，与他同在东莞打工的父亲姜上思被车撞倒，已下达病危通知。交警却拖延处理时间，两个肇事司机相互推诿，此时的他已经找亲戚借了6000多元医疗费，自己身无分文，住院清单上显示仅剩311元。

　　当晚，姜颜亮无助地朝父亲怒吼：“你那天晚上为什么要骑车出去？为什么不干脆把你撞死算了？”随后，他一个箭步冲向阳台，纵身从8楼跃下，当场死亡。18岁的青春悄然而逝，随他到另外一个世界的，除了脆弱的灵魂，还有生活的艰辛与身心的困惑。

　　第二天，两个肇事司机悄悄送来了5000元医疗费。6月20日，东莞市寮步交警大队第二次为伤者录口供。

　　7月1日，寮步交警才作出了交通事故认定书。而此时，距车祸发生已有53天。

　　暴雨中的车祸

　　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改变了这个家庭的命运。

　　5月9日晚7时50分左右，东莞市寮步镇石大路润丰五金厂门口，姜上思从垃圾站下班后，骑自行车准备回到租住房。突然，天空狂风大作，暴雨来临，他匆忙横过马路去躲雨。

　　石大路是条双向车道，暴风雨来临时，来往车辆更是络绎不绝。姜上思左顾右盼，迅速骑车到马路中线。这时，他身后一辆小货车急速驶来，从右后侧将其撞飞在对面的快车道上，姜上思当场昏迷过去。

　　在四五十米外的修车师傅陈冒大看到了这一幕。他说，当时下暴雨，视线模糊，他看见货车司机将车停在路边后，下车打电话求救。过了一会儿，又听见“嘭”地一声响，陈冒大心里一惊，发现倒在快车道上的姜上思被迎面驶来的一辆小轿车撞到了。

　　《法制周报》记者事后发现，车祸地点位于石大路与坳边大道交会处，润丰厂对面是石步村，过马路的工人们络绎不绝。石大路来往车辆十分繁忙，而此处并没有设置斑马线，也没有红绿灯。

　　事故发生不久，赶来的交警拍照取证后，伤者姜上思被送到寮步医院抢救，交警让小车司机林某先交付700多元的抢救费。

　　医生按照姜上思身上手机储存的亲友号码拨打，表侄姜元斌接到电话十分钟后就赶到了医院。(法制周报新闻热线:0731-4802117)他冲进急诊室，看到表叔姜上思躺在担架车上昏迷不醒，浑身是血，后脑勺被撞破了，眼睛里充满了血，鼻子嘴唇肿得变了形。

　　医生诊断姜上思病情为右侧三根肋骨骨折，有脑震荡，肺部有内出血。因病情严重，医院向伤者家属下达了病危通知书。

　　催命的医疗费

　　姜颜亮5月10日早上才知道父亲出了车祸。他和母亲都在寮步镇的制衣厂打工。

　　他向老板请了一天假，到医院才知道父亲伤情的严重。在父亲的病床前，他沉默不语，低声安慰母亲，“我会想办法救爸爸的”。

　　第二天，他向老板辞了工。姜颜亮4月份进的工厂，才干了29天。好心的老板给了他全额工资1200元，除去300元借款，他衣兜里仅剩下900元。

　　这是一个脆弱的家庭。姜颜亮老家在湖南宁远县鲤溪镇浪石桥村。因还债和养家糊口，父亲姜上思1988年就随县里第一批南下打工潮来到东莞，因为没什么技术，一开始帮人种地、养鱼，做建筑工，车祸前在一家废品站打工，母亲则进了一家制衣厂。

　　姜颜亮心想，只要交警尽快作出交通事故责任认定，肇事司机尽快交医疗费给父亲医治，好了后就送他回老家。但事情的发展，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自5月9日晚事发至13日，姜上思的医疗费用共5000余元，由家属向亲友及在东莞打工的老乡借钱交付。5月13日，按照交通事故预约通知中的要求，姜颜亮和姐夫王本刚来到交警大队，告知医生未能出具诊断证明的原因，是因为伤者伤情严重，还有后遗症发生的可能，不宜过早出具诊断证明。当日下午，交警让两司机共交了2500元医疗费。

　　但医疗费用很快告罄，时间一天天过去，迟迟未见交警来处理。姜颜亮和王本刚开始不断向肇事司机电话催要医疗费和要求交警尽快处理，却处处碰壁。

　　5月20日，两名司机一共送来3000元，可这只是杯水车薪。6月1日，姜颜亮将自己仅剩的300元生活费交给医院。下午，他终于拨通了司机林某的电话，林一听，却反问：“交警去过医院了吗？交警早就应该去了，他们应该过去处理医疗费用问题。”另一个货车司机则答应第二天来交。

　　6月2日，护士再次来催交医疗费，否则会影响伤者的治疗，当天只剩下44.41元。姜颜亮和姐夫两人轮流拨打司机的电话，却一直联系不上，他只好打电话给寮步交警队，对方却告知负责此事故的交警休假了。姜颜亮在医院大厅等了一个下午，也没见货车司机的身影，急得躲在墙角里大哭。

　　姜颜亮和王本刚发现，像讨债一样地找司机要钱不是个办法，便去找负责处理此事故的交警交涉，讲述了两名司机拒付医疗费，而家属连吃饭住宿都成问题，根本无能力再交付医疗费用。

　　6月4日上午，交警第一次来到医院找伤者做笔录。因姜上思脑震荡，诸多事已记不起来，笔录未果。事后，交警并没有协调司机预交医疗费。

　　姜上思治疗很快花费了1.3万元，医疗费再次告罄。颜亮拨打货车司机电话始终没人接，接着又找到肇事司机林某时，对方却称：“交警叫我交我才交，你们把程序反过来了！”

　　经过一番周折，事情似乎于6月12日出现了转机，姜颜亮、王本刚终于与肇事司机约定第二天协商赔偿事宜。

　　一个家庭的悲剧

　　6月12日，姜颜亮坐在病床前，对母亲和从老家赶来的妹妹郑重地说，“等父亲养好伤出院，我们就回家，一家人再苦再累也要在一起”。

　　姜颜亮却没有等到回家的这一天，他的美好愿望被一场大雨浇灭了。

　　暴雨打乱了原定于第二天上午的协商计划。姜颜亮再次与交警队联系，对方却称处理该事故的袁警官不在，让他下周一再来。

　　下午，姜颜亮一个人站在8楼病房的阳台上发呆，他突然对姐夫王本刚说：“这样活着好难啊，要是跳下去什么都不用管了。”姜平时是个乐观开朗的人，王以为他只是在说笑，没想到一天后，一语成谶。

　　当晚，姜颜亮显得十分气愤，他用拳头使劲擂着床，一个劲地问，“交警是不是在故意帮他们？司机是不是想推脱责任？找哪个都不管，怎么办，怎么办啊？这些交警和没良心的司机都该揍一顿！”

　　王本刚让他发泄完，拍拍他的肩膀，知道姜颜亮喜欢看书，便拿出一本励志书给他。(法制周报新闻热线:0731-4802117)姜朝他一阵怒吼，“一切都是空话，现实就是现实！”

　　半夜时，王本刚发现姜一直睁着眼睛，姜颜亮一夜未眠。6月14日上午，姜颜亮一个人留在出租房里。窗外，滂沱大雨让人感到十分害怕和压抑。

　　谁也不知道整个上午，他在房子里想了些什么。午饭时，他仍躺在床上，无论谁叫都不理。这一天，王本刚找房东把租房的押金200元退了回来作伙食费，将月租房改为日租房。

　　下午两点多，姜颜亮来到病房，看着躺在病床上神志不清的父亲，他低着头抽搐起来，突然语无伦次地吼道：“那天晚上你为什么要骑单车出去，为什么啊？我看你干脆死了算了，免得大家都这么辛苦……”这是王本刚看到孝顺的他第一次对父亲发火。

　　晚上10时30分，姜颜亮急匆匆来到了医院8楼的病房。王本刚觉得不对劲，叫他回去睡觉，说也让爸爸好好休息，再去拉他时，他突然拿出一把小刀，背靠着墙，嘴里不停地说，“以后该怎么办？以后该怎么办？”家人赶紧阻止，王本刚惊呆了，赶忙说：“你冷静点，别傻！再大的困难我们都可以克服。”

　　姜颜亮缓缓地坐在病床前，绝望地看着病床上木讷的父亲，望了望旁边落泪长叹的母亲，突然，他“咚”地一声跪在地上，还没等人回过神来，他站起来后飞快地冲向阳台，纵身从8楼跳了下去。

　　18岁的青春就这样悄然而逝！随他到另外一个世界去的，还有生活的艰辛与身心的困惑。

　　流水线里的青春

　　18岁的姜颜亮，原本带着美好的梦想来到这座城市，每天过着忙碌的生活。

　　2005年，念初二的姜颜亮要求辍学打工，被父亲狠狠地训了一顿，“你不好好念书，怎么学本领走出穷山沟啊？难道你要祖祖辈辈都打工吗？”这一年，为了妹妹的学费和“建一栋像样的房子”，他还是踏上了打工之路。

　　第一次走出家门，姜颜亮与姐夫在顺德一家制衣厂学做衣服包装，500元一月。他做事聪明、麻利，车间主管很看重他。

　　2006年初，他在朋友的介绍下来到广州番禺的一家发廊当学徒，没有工资，只管饭，但他很卖力。可惜的是，朋友因资金困难将发廊变卖了。

　　姜颜亮只好来到东莞，跟妈妈一起学做裁缝。让妈妈骄傲的是，他上午进厂，下午就学会了，他似乎找到了自己的优点，每天高兴地向妈妈汇报。学成后，姜颜亮一直在东莞几家制衣厂来回辗转。尽管通常一个月才有一天假，他仍经常买点水果看望父母。2008年4月，为了离父母近一些，他来到寮步镇的一家小制衣厂。

　　姜颜亮是第一批进厂的熟练工，老板给他1200元一月，每天过“三点一线”的生活，从早上7时30分一直工作到晚上10时。在厂里，姜是“踩电车” （缝纫机）的高手，看到哪个工友姿势不对，他会帮忙纠正过来，很多时候他的活提前半个小时就做完了，然后帮人做完一起回宿舍，工友们都很喜欢这个活泼的小伙子。

　　工友姜正春从未见过他喊累，晚上下班了他会在小卖部买一包方便面或一个面包充饥。与其他打工者不同的是，他喜欢到报刊亭买过期的便宜杂志，喜欢看创业故事和怎样做人的文章，他对工友们说还想去参军，找到那种英姿飒爽的感觉。为此，每天他提前10分钟起床做俯卧撑。

　　一次，姜正春跟姜颜亮谈梦想时，只见他脸上露出一丝苦笑，在外面流浪了3年，像机器人一样地生活，也没挣到钱。“想给家里建个像样的房子，然后娶老婆，生孩子，让父母回老家照顾小孩，自己一个人在外面打工。”继而他又认真地说，“梦想是美丽的，现实是残酷的。”

　　实际上，姜颜亮每学期要给妹妹寄去400元学费。出事前，他还答应妹妹暑假给她买个便宜的手机。

　　迟到的事故认定书

　　姜颜亮跳楼事件发生第二天，交警立即通知两个肇事司机送来了5000元医疗费。6月16日，家属发现东莞市寮步交警大队负责处理该事故的交警，由袁警官变为中队副队长李警官，李警官称：“我们对此事故处理十分重视。”王本刚则说：“现在重视有什么用，人都已经死了！”

　　7月1日，东莞市寮步交警大队终于作出交通事故认定书：认定肇事货车司机陈某负此次事故的主要责任，小轿车司机林某、自行车驾驶人姜上思共负此事故的次要责任。警方具体认定货车司机陈某负担70%的责任，小轿车司机林某负担20%的责任。此时，距事故发生已整整53天。

　　交警在给当事人家属的告知书中提到，“当事人姜上思在事故发生后昏迷、失忆，无法收集当事人证据，且无其他证据作证交通事故事实，我队于2008年5月22日呈请交通事故认定的时限中止报告书，经支队交管科批准，此事故认定时限中止两个月”。

　　7月4日，记者来到东莞市寮步交警大队要求采访该交通事故的处理过程，对方称需经过市交警支队的批准才能接受采访。东莞市交警支队宣传科的闫警官则告诉记者，“等下午请示领导后给你答复。”但截至发稿时为止，记者没有收到东莞交警方面的任何答复。

　　对于办案交警未及时对伤者录口供，以及在程序等方面是否存在违规行为，东莞交警支队监察室副主任李树锐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示：经严格审核调查，没有发现办案民警有拖延等违规行为，在办案程序上也没有违规操作行为。(法制周报新闻热线:0731-4802117)就医疗费用拖延支付问题，该支队有关人士表示，这与东莞市交通事故救助基金尚未建立健全也有一定的关系。

　　北京地平线律师事务所深圳分所黄雪涛律师认为，在这起悲剧中，虽主要原因在于其本人，但交警涉嫌行政不作为和散漫的工作态度值得反思。交通事故的责任迟迟未能认定和交警没有及时要求肇事司机预付医疗费用，这是导致悲剧的原因之一。按规定，在交通责任认定之前应保证病人基本的治疗费用，交警应要求肇事司机预付紧急救命的医药费。根据交通事故处理程序，因交通事故情节复杂不能按期作出认定的，须报上一级公安交通管理部门批准，最多可以延长20日。

　　7月6日，记者写稿时接到王本刚的电话，医院账上仅剩下78元，他多次要求司机预付医疗费未果。目前，在湖南宁远县驻东莞办事处的帮助下，家属已请律师处理此事。

　　编后语

　　35与53，这是一组冰冷的数字。或许是一种巧合，位置的不同，折射出的问题也不同。

　　如果35天前，有关部门及时认定事故责任，这起悲剧就不会发生；而交警部门在事发53天后才作出责任认定，则将这起家庭悲剧、社会悲剧，上升到因制度缺陷带来的深层悲剧：如果肇事司机及时交足医疗费用，如果有关部门不拘泥于制度，如果东莞市交通事故救助基金及早建立健全；如果……然而，太多的如果都已无法挽回18岁的生命。

　　现在，已无人能体会到姜颜亮那无助的眼神，也无人能体会到他跳楼前的愤怒。他那纵身一跃的姿势，是一种自我解脱，是无助和绝望的表达，更是他以生命的名义进行的抗争。

　　当然，姜颜亮不应该以这种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毕竟，生命里还有很多美好的东西。但我想，如果姜颜亮的死能发人深思，他那跳楼前还没有发出的呐喊，就权当作是没有铭刻的碑文，刻在天地间，警醒每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