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马岷江

　　林成龙伫立在地图前，犀利的目光透过那柄伴随他历经战火硝烟的放大镜，紧咬着刚刚标注的红色箭头徐徐游走。打汶川地震发生之日起，这间书房瞬时仿佛成了作战室，尘封20年的指挥作业箱摆上了宽大的书案，昔日的老司令员把一支支投放到灾区的救援部队在地图上铺展出一幅气势磅礴的征战图。

　　汶川，是林成龙心灵深处无法割舍的圣土。解放川西时，林成龙是南下部队的一名团参谋长。那个拂晓，林成龙带着先头营穿越茂密的森林进入川西地域，扑入眼帘的是清澈的江流、古朴的羌寨，氤氲在晨风中不时地变幻着仙境般的秀美。林成龙跃身下马，顺手把枣红马牵到江边，轻轻拍了一掌说：伙计喝口山泉能长膘哩！战马善解人意地垂头汲水，这个恬静的清晨，剽悍的江淮汉子心头突然漫出了远离战争残酷的诗意。

　　其时的岷江两岸已是人迹难觅，靠近渡口处，一叶舢板孑然漂浮在岸边，许是久不出航的缘故，船舱里残积着厚厚一层枯枝烂叶，甚至还长出一簇鲜嫩的野菇来。但对岸遥远的山坳里仍然不时传来零星的枪声，给旷野的幽静注入了诡谲的气息。林成龙下令解开舢板，载运电台和弹药，人马武装泅渡，太阳攀上树林梢头时，部队全部渡过岷江，马不停蹄地继续向西南推进，不到半个时辰就和赶来堵截的敌军打响了遭遇战。我军背水而战，骁勇异常，很快把敌军残部挤入一个巨大的天然洞穴，围困了4天后，濒于弹尽粮绝的敌军试图强行突围，最终被全部歼灭。冲在一线指挥的林成龙被一颗流弹击穿小腿，腓骨粉碎性骨折。此后的3个月，林成龙就在临时指挥所旁一个羌寨村民家里，边养伤边指挥先头营在秀美险峻的山川密林间征战剿寇，直至完全肃清残敌。

　　尽管身经无数惊心动魄的战役战斗，但岷江之畔的这场险战却深植于林成龙的记忆深处。房东羌族老伯每天划着舢板打上几尾鲜嫩的江鱼，时而还扛上火铳进山猎回一串肥腴的山雉，已经习惯在烽火战事中颠沛奔波的林成龙，头一次领略了温情与呵护的概念。

　　之后的时光里，无论是当团长、做军分区司令员，还是离职休养，但凡遇上喜庆或窝囊的事儿，林成龙一准回家就嚷嚷喝鱼汤鸡汤，可每次都埋怨咋就品不出岷江那份鲜美来，常常把老伴憋屈得泪眼涟涟。其实林成龙心里明白，那是一种特殊的情结在使然。那年仲春，已是师参谋长的林成龙随部队调防驻扎到皖西，刚完成安营扎寨，突然收到在川西山地团当坦克连长的儿子来信，说部队驻训到了岷江，按照父亲重复了无数次的叙说描述，儿子找到了曾经的营部指挥所和养伤的羌族老乡家，两位恩人还健在，小儿子跟随南下部队参军去了海南。兴奋难耐的林成龙连夜回了信，还夹寄了300元钱，特意在信中嘱咐儿子向羌族老乡叩上三个响头，把他因腿伤未痊愈不能屈腿欠下的大礼给补上。

　　从军分区司令员的位子上退下来后，再去趟汶川重游岷江的念头化作了一个夙愿，长久地萦绕在林成龙心头。遥想当年，策马汶川，饮马岷江，那是何等的英豪威武！可那次枪伤处理的不彻底终究落下了隐疾，林成龙只得一次次把焦渴和冲动搁置起来，但心底终是挥之不去地惦念着那方热土地那份亲情。

　　没想一场地祸天殇，偏偏就让汶川给摊上了！那些日子里，在战场上吒咤风云心比铁硬的老司令，通宵达旦地坐在电视机前，积攒了一辈子的泪水这一刻终于失控地倾泻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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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挥戈驰骋的使命，如今自有新一代军人去担当，电视画面上蜂拥云集的军车、冲锋舟、挖掘机和陆航直升机，让林成龙血脉贲张激动不已，一夜间，双鬓飘白的老军人佝偻的腰陡然挺直起来，在媒体上采集数据，在地图上勘察地形，在文书上配置兵力……犹如奉召出征的战士,不再沉浸于悲恸，他的思维、他的视线融入了灾区救援的滚滚洪流……

　　此刻，伫立地图前，林成龙两道剑眉间拧出了沟壑分明的川字，电视上在反复播放唐家山堰塞湖救险的战况，镜头摇过一座座似曾相识的山峦，林成龙根据堰塞段的坐标，很快测算到具体方位就在他疗伤的羌寨上游3公里处。虽然信息还不畅通，但军人的特质告诉他：那条魂牵梦萦的江流，那座风姿绰约的古寨，此刻已沦为炼狱，老伯老婶、蓑衣斗笠，阴阳隔世、颜容依旧，可他们的后代，还有那个当了兵复员回乡做镇长的小伢子，以及无数淳朴的山民笃情的老乡生死未卜。

　　晚饭后，电视上开始播报唐家山堰塞湖导流泄洪实况，看到挖掘机长臂来回屈伸，浑浊的积水奔泻而下，林成龙心头一揪一揪的感觉慢慢放松下来。他闭上眼，任播音员清脆而欢快的声音打心田荡过，他仿佛看到岷江沿岸几近遭遇灭顶之灾的城镇乡村，一瞬间被无形的巨手解困脱险；他捐献的1万元汇入国人的爱心潮涌化作阳光雨露，正滋润美丽的岷江和雅致的羌寨重现故颜……思绪神游间，忽听到老伴惊呼：那不是龙伢子吗？林成龙猛然跳跃起来，目光如炬地盯着电视机，可不，武警水电部队抢险队重型挖掘机集团冲锋的画面中，打头阵的那个虎气生生的连长,不正是他的孙子林传龙吗？顿时，一股热泪模糊了老军人的双眼。

　　爷爷在后方运筹帷幄，孙子在前线策马鏖战，岷江与淮河，数千里的遥远阻隔瞬间被缩成了零距离；战骑、坦克、挖掘机，祖孙三代军人相继饮马岷江，近一个甲子的时空跨越被凝固成史诗般的断面。

　　这是缘分！林成龙语气笃定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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