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头与凤尾

　　民间有“宁做鸡头，不做凤尾”之说，讲的是人生的一种选择。早在《战国策·韩策》里就有类似的记载，苏秦游说韩宣王时说：“臣闻鄙语曰，宁为鸡口，无为牛后。”牛比鸡大，但区别是“鸡口”与“牛后”位置不一样；凤就更不用说了，百鸟之王，比鸡的档次不知高多少。档次高未必能得到青睐，古代知识分子的选择也跟民间一样，宁做鸡首而不做凤尾、牛后。

　　前秦王猛是个很典型的例子，此人出身寒微，气度雄远，胸怀大志，他若想在东晋王朝谋个一官半职也不是没有可能。但是，偏安江左的东晋朝廷为门阀士族势力所把持，门第与出身是从政必不可少的硬件，像王猛这样平常以卖簸箕为生的待业青年，在朝廷里既无背景又没有关系，绝不会得到重用，只能空怀佐世之志。

　　公元354年，东晋桓温率军北伐攻前秦，大军屯于灞上，兵锋直逼长安，关中震动。一心想找明主的王猛，身着粗布短衫去见桓温，一边捉虱子一边与桓温论天下大事（关于捉虱子还有另一种说法，魏晋时期士人多服食“五服散”，服食后皮肤干燥易被划伤，不宜勤换衣服，故身上易生虱子。这似乎也是一种名士风度）。通过交谈桓温觉得王猛是个人才，撤军时想带他回东晋求发展，王猛放弃了这个机会，他认为东晋朝廷不会有自己的未来。这一年，王猛29岁。

　　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仕。就好像现在的招聘与应聘，是双向选择，打工者也有机会。转年，王猛辅佐了苻坚。按当时士人的观念，前秦（氐族）是五胡政权之一，为士大夫所不齿，东晋朝廷才是华夏正统。换句话说，前秦是其貌不扬的草鸡，东晋是雍容华贵的凤凰。苻坚用人不疑，很信任王猛，以为“玄德之遇孔明也”，为此苻坚还得罪了不少本族的豪强。短短数年，王猛便身居相位，权倾内外，真正做了鸡头。做鸡头不是目的，而是实现抱负的前提条件，在这个位置上，王猛充分展示了安邦定国的才华，以布衣之士，“振起穷巷，驱驾豪杰，左指右顾，廓定霸图”，终于帮助苻坚统一了北方。天下十分，秦居其六，当时“四夷宾服，凑集关中，四方种人，皆奇貌异色”，可见各民族之间交往很发达，俨然国际化大都市。前秦这只其貌不扬的草鸡，摇身一变成为光芒四射的王者之凤。时人有谚广为流传：“关中良相唯王猛，天下苍生望谢安。”由此可见，王猛的声望已然风靡大江南北。

　　比王猛晚生40年的陶渊明，是古代中国著名的隐士，其隐士的名气甚至超过了他的诗名。然而，陶渊明最初并非想隐逸山林，少时颇有大志，是位“猛志逸四海，骞翮思远翥”的青年才俊，几与王猛相类。而且，陶渊明自身的条件也要比王猛好得多，其曾祖父陶侃曾任东晋的大司马，祖父、父亲都做过太守，这样的出身虽然比不上王、谢等豪门士族，但比之王猛那样的寒门，不知强过多少倍。

　　也许正是这样的家世、出身和背景，陶渊明没有像王猛那样跑到北方，去做胡人的鸡头，而是选择士人最扎堆的东晋王朝做了凤尾。当然，从另一个角度说，这种选择为成就一个田园诗人和古代中国最著名的隐士奠定了基础。

　　陶渊明做过桓玄的幕僚。桓玄是桓温的儿子，折腾起来比其父有过之而无不及，桓温篡位只是一个想法，终未成行，而桓玄干脆自立为楚帝。陶渊明没等桓玄篡位就离开了，后来发生的事证明离开是对的，因为桓玄很快就被刘裕剿灭。陶渊明也做过刘裕的参军，“气吞万里如虎”的刘裕，王霸之气不亚于苻坚。但陶渊明在刘裕这里，似乎也没有一展才华的机会，于是几经辗转，改任彭泽县令。这个芝麻官堪称凤尾之末。陶渊明在任两个多月，因不愿为五斗米折腰，愤而辞官。据说，陶渊明对当时的政局颇感失望，又不满官场丑恶，所以归隐田园，过起了“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日子。

　　唐人胡曾咏陶渊明曰：“英杰那堪屈下僚，便栽门柳事萧条。凤凰不共鸡争食，莫怪先生懒折腰。”从凤尾到归隐，我一直以为陶渊明实属无奈，他像很多古代知识分子一样，抱有“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的信念。南朝宋大臣檀道济曾力邀陶渊明出仕，说：“贤者处世，天下无道则隐，有道则至……”那意思是现在不是隐的时候，应该去报效国家。陶渊明回答，“潜（陶渊明）也何敢望贤，志不及也。”这显然是托词，在他晚年的诗句里，曾有这样的记忆：“少年壮且厉，抚剑独行游……饥食首阳薇，渴饮易水流。”这是一个老人对业已流失的青春岁月的怀念与追思，陶渊明自愧“白首无成”，心中该有多少次波澜起伏，济世经国的理想又何尝泯灭？

　　倘若时光回转，年少气盛的陶渊明，断然不甘心以诗酒自娱而终老此生，何妨做一次鸡头！

　　王爱英的系列文章“史话杂说”至此刊发完毕。从下期开始，本专栏将连续刊发尹学芸的系列文章“消失的乡村词语”。 ——编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