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有了他们：记在四川灾区见到的普通百姓

北京志愿者与夫去亲人的高考学子 摄影朱宁

废墟男孩曾经的教室

　　因为有了他们

　　——记在四川灾区见到的一些普通百姓

　　文/泠风

　　引 子

　　2008年，在中国是一个注定要被历史牢牢记住的年份。就在奥运圣火开始在中国境内传递的时候，一场特大自然灾难侵袭了这块金鸡版图的西南处——几乎在一瞬间，全世界都知道在四川省有个位于深山里的小县城叫汶川，人们更记住了那个令中国人民刻骨铭心的时刻：5月12日，14时28分……

　　大地震过后的第20天，我作为中华慈善总会、中国教育协会、中国医师协会“儿童青少年灾后心理援助联合公益行动”第一支专家援助队成员，以志愿者身份来到了四川，在这片饱受创伤的土地上所见、所闻、所感颇多。

大地震是一面镜子，它使人类很多劣根性的东西，毫无掩饰地表露出来；但是，大地震这面镜子更让许多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通过震后那些毫不犹豫自发实施的行动，映射出人类最质朴、最纯洁、最真实的人性本源。

　　我用拙笨的字语记录下在四川认识的一些普通民众，正是因为有了他们，人性中最美好与善良的东西才能够成为中华民族不屈性格中的精髓。

　　为了3549名高三考生

　　这是一座历史悠久的美丽古城，2600多年来，她一直因为李冰父子创筑的都江堰而闻名于世。因为那座由鱼嘴、飞沙堰和宝瓶口及渠道网所组成的著名灌溉工程，带来了整个川西平原的富庶；而那座历经战国时代到今朝的古老水利建筑，在近年来也成为这个城市最亮丽的一道旅游风景线。

　　和那座举世闻名的伟大水利工程一样，这个城市的名字也叫都江堰，它位于成都平原的西北部，距离省会成都约55公里，是国家历史经济实力十强市（县）和四川省综合经济实力十强市（县）。大地震发生的时候，这座幅员达1207.4平方公里的国家级旅游名城遭受到毁灭性创伤，它也是中国总理温家宝在地震发生当日第一眼看到的受灾地区。

　　大地震中，都江堰市受灾最惨重的地方是三所学校，当全国人民通过电视镜头把关注点集中到那些遇难学生身上时，都江堰市教育局则在第一时间把工作人员分成四个小组。第三小组主要负责中小学的复课工作，他们面对的是7万多中小学生中的生还者，其中包括全市九所学校的近4000名应届高考生。因为属于县级市，都江堰市教育局的级别不高，负责第三小组高三学生复课任务的是两位科级干部。但是，就是这两位貌不惊人的普通干部，在地震之后的短短一周里，马不停蹄地为全市高三学生寻找安全的复课地点，最后在一天之内奇迹般地将3549名高三学生和329名教师转移到温江的成都农业科技职业学院。

　　我在5月31日晚上第一次走进成都农业科技职业学院都江堰市高三学生备考校区时就为这里的秩序井然所感动，透过那些闪烁着明亮灯光的窗口，我看到了灾区学子们对未来生活的渴望。晚上10点，一个显露疲惫神态的中年男子出现在我们面前。他叫肖良，是都江堰市教育局招生办主任，现在是这所特殊高三校区的总指挥，保障所有学生的安全是他的首要任务。

　　肖良告诉我们，地震时还不知高考延期，为了这届高三的孩子能按时参加高考，他和教育科长袁厚明找了几个地方，但都不尽如愿。最后他们来到了温江区的成都农业科技职业学院（简称农校）——在这里他们没有一个熟人，对于要靠两张嘴说服人家给近4000名学生提供食宿和教学条件所抱的希望不大。但出乎意料，他们刚刚说明原委，农校的领导们就毫不犹豫地答应了。接着就出现了令他们为之感动的一幕：学院当即召开紧急会议，仅仅半小时就确定了可行方案：给06、07级的8000名学生立刻提前放假，腾出学院里新校区的教室和宿舍接纳来自灾区的高三学生，19日（星期一）下午3：00，都江堰市的学生可以入驻。

　　让8000名学生在24小时之内腾空所有的宿舍和教学楼，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那一天，农校上上下下全都行动起来，各院系在校师生以班级为单位通知周末回家的师生；后勤部门对腾空的校舍、公寓进行了拉网式的消毒；远道的学生们没有一句怨言纷纷把自己的行李搬到老校区的楼道里，他们许多人是背靠背坐在楼道里度过了这个不平凡学期的最后一个晚上……

　　5月19日下午，大地震过后仅仅7天，近4000名来自都江堰市灾区的师生进校了。他们来得令人欣慰，但也让人心酸：除了一些简单的教材和课本，他们几乎是两手空空。没有被褥，有关部门从来自全国各地的捐赠品中挑出适合学生尺寸的那些；没有生活必需品，农校给统一配置；没有钱，农校的食堂免费提供三餐……

　　然而，还没等一切都安顿好，四川省地震局即发布了强余震的预报，刚刚坐到课堂里的师生又紧急撤到大操场上，4000人围坐一起在露天空地上度过了两个难熬的夜晚。那两天，让肖良和袁厚明真正感到了度日如年，面对着那些远离父母且充满恐惧的孩子们和累得几乎说不出话的老师们，他俩眼都不敢乱眨，无时无刻不把自己脑子里的弦绷得紧紧的。嗓子哑了，嘴里还在不停地喊；唇边起泡，用手抹一把接着指挥……48小时过后，强余震警报解除了，肖良和袁厚明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们对视着充满血丝的双眼，才突然有了饿和困的感觉。

　　当我们这支心理援助队走进都江堰市高三校区时，这里的生活已经步入正常。虽然孩子们心里的恐惧依旧未消除，虽然他们还有着太多太多需要解决的心理问题，但是，他们基本已经习惯了在这座由大哥哥大姐姐们让出来的校园中上课、就餐、入寝……比起家中的危房、暂住的帐篷和那些至今不能正常复课的其他受灾地区的学生们，都江堰市高三学生的处境已经可以说是最幸运和最让人感到欣慰的了。

　　肖良很忙，袁厚明也很忙，他们担当着3549名即将参加高考的学生临时大家长的重要角色，要照顾到孩子们的吃、穿、住、学，要对他们人身安全与高考成绩负责。我曾经几次想单独采访肖良和袁厚明，但是都因为他们的忙于开会、忙于巡视校园、忙于这样那样似乎永远干不完的工作而作罢。看着那两张因过度操劳而沧桑憔悴的面庞，我只有用眼睛完成这场无声的采访。

　　我想，都江堰市高三的学子们，无论将来能否考上理想的大学，都不应该忘记这场大地震，不应该忘记都江堰市教育局在第一时间做出的正确举措，不应该忘记为让他们一夜之间实现异地复课而付出辛劳的成都农业科技职业学院的所有老师和大哥哥大姐姐们，更不应该忘记肖良和袁厚明这两个远离他们教学生活的陌生名字。

　　废墟上的男孩儿

　　6月1日，一个以往给所有少年儿童都带来欢乐的节日，在2008年，在经历了8.0级大地震袭击之后的四川灾区，却成了一个特殊的祭奠日子。

　　正是在这个特殊儿童节的午后，在那座温家宝总理于地震当晚就亲自赶往的聚源中学，在灾后废墟上，我见到一个既让人感动又让人心痛的16岁男孩儿。（为了保护这个孩子不受媒体的干扰，我必须隐去他的真实姓名，“废墟男孩儿”是我对这个孩子的爱称。）

　　那一天，烈日当头，距离大地震已经整整20天的聚源中学依旧一片狼藉。倒塌的教学楼附近遍地是散落的书包、鞋子、课本、笔记，还有一摞摞贴着照片的中考准考证和毕业证书……一束束鲜花和简朴的花圈在废墟中显得格外醒目，而最让人感到悲壮的是两支正在摇曳着火焰的红红蜡烛。

　　一个身着黑衣的憔悴少年跪在蜡烛前焚烧掉一摞摞黄表纸，而后，他默默走到面前那间曾经的教室里，将一把把纸钱撒向那些走向天堂同学的座位……

　　这是一间原本位于三楼的教室，此时它的底部已经降至地面，没有了房顶，没有了门窗，四壁倒塌得只剩下讲台桌前的那一面残墙。从房顶震落的断裂天花板遮挡住了黑板上方的国旗和标语，在残垣的缝隙，“自信”两个红色的大字依旧鲜亮。从教室黑板上残留的字迹看，大地震发生的时候这个班正在上数学课，而大自然瞬间的发威使得这节刚刚开始的数学课成为这个班的最后一课。

　　“最后一课”带给这个班的是毁灭性的打击，全班61个同学和任课老师都被埋在废墟之中。“废墟男孩儿”是幸运的，当时他的座位靠着窗边，因此在地震后两个多小时被学校的老师扒了出来。这个勇敢的孩子从废墟中死里逃生之后没有顾得上自己耳后还在淌血的伤口，立即站到了曾经的教室边上，喊着他的同学的名字，辨认着他们被压的位置，然后指给救援的解放军叔叔，告诉谁、谁、谁平时是坐在哪个位子上，现在班里还有多少人没出来……

　　从天亮到天黑，从希望到绝望，“废墟男孩儿”眼睁睁地看着一个个昔日的好同学好朋友好伙伴被死神劫走。全班只有23个同学活了下来，而他是唯一没有住到医院里的——不是因为他的伤不重，而是他在接受了缝合伤口的治疗后坚决地留了下来，为了能多救一个他的同学，为了能多见一眼他的伙伴。

　　学校的宿舍已经不再留人。那天入夜，“废墟男孩儿”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了4公里以外的村子。回到村里，他见到了另一幕房毁人亡的悲惨景象，最让他难以置信的是，从小就无比疼爱自己的奶奶也遇难了。那一刻，“废墟男孩儿”的精神几乎崩溃，闭上眼睛他就能看到昔日奶奶慈祥的面容和班里那些同学们的身影。

　　但是，恐惧没有使“废墟男孩儿”变得懦弱，一场大灾难却让他心底那种无私的友爱与无我的境界极其自然地迸发出来。从5月13日起，“废墟男孩儿”几乎每天都要徒步几公里来到已经失去了往日欢乐的学校。他在废墟旁仔细地寻找同学微乎其微的生还迹象；他在一个个救护点询问是否见到那些救出来的同学；他千方百计想与被送到医院里的同学取得联系……

　　这是一个多么有情有义的少年，大地震使他见证了瞬间的生死离别，使他一下子懂得了生命的脆弱。也是这场大地震，让这个16岁少年一下成长起来——没有人指点，没有人强求，他却发自肺腑地自觉自愿地履行着自己在一个集体中的责任。以往，他并不是班长也不是班干部，但此刻，他觉得找回自己所有幸存的同学就是良心交给自己的一个特殊任务，为了那个曾经一起生活学习了三年的班集体。

　　“废墟男孩儿”在聚源中学读初三，这个班除了来自周边村子里成绩最优秀的学生，还有29名外地慕名而来的借读生。如果不是这场大地震，他和他的同学们在20天后就要参加中考，他的志愿是考上都江堰市最棒的重点中学。如今，中考已经离他们远去，他的很多同学已经永远没有了读书的机会。而他作为生者，就要尽力把班级里所有生还的同学都联系起来。他想告慰那些离去的同学和老师：他们还是一个班集体，他们没有垮掉，他们对于已经升入天堂的同学也要永远担负着一份祭奠的责任。

　　6月1日，这本是一个已经离开了他们的节日，但“废墟男孩儿”把对遇难同学的集体祭奠选在了这一天。也许，他想起了两年前他们14岁时一起度过的最后一个儿童节；也许，他祈祷昔日小伙伴们不灭的灵魂在天堂永远快乐——因为“六一”曾经是他们每个人从小就最喜欢的节日，因为“六一”这个节日离他们这个年龄并不很远。

　　6月1日中午的聚源中学，校园的废墟旁围拢着一些来自周边村子的家长和外来志愿者。天很热，人很静，“废墟男孩儿”的举止打动着所有在场人的心。两个来自远方的志愿者走上前，从“废墟男孩儿”手中接过一摞由他精心折叠的黄表纸，和这个有情有义的男孩儿一起祭奠那些大地震中遇难的孩子。随后，志愿者们把从远方带来的千纸鹤送到“废墟男孩儿”手中，他用多少天没有握笔的手在千纸鹤上写下了遇难的昔日同学和老师的名字。一个、两个……整整39个，一大把五颜六色的纸鹤被“废墟男孩儿”扬撒在昔日的教室上，天堂有知，他那些在大地震中遇难的同学和老师会走得安心。

　　“别了，我的好同学们；别了，我曾经的教室；别了，留给我欢乐更留给我悲伤的聚源中学。”默默地念诵着这些心底的祭辞，“废墟男孩儿”朝着他初中的教室——那间埋葬了他39位同学和老师的地方，深深地鞠了一躬。面对废墟，他的最后一句话是：“放心吧，同学们，为了你们我会好好地活着！”

　　值得高兴的是，从那天后，“废墟男孩儿”从较严重的灾后应激反应中渐渐解脱出来，他先后找到了七八个已经出院或者转院到外省市的同班同学。为了便于他和同学联系，爸爸还给他买了一个新手机。“废墟男孩儿”说，他将来要做一名警察，因为那个职业可以帮助更多的人。“不是有句话叫‘有困难，找警察’嘛”，说到这里，久违的笑容出现在这个刚毅少年的脸上。

　　相信你和我一样，从“废墟男孩儿”身上，看到了四川娃子的坚强不屈，更看到中国未来的希望。

　　两个普通的高三班主任

　　因为这场大地震，我们知道的为保护学生而献身的英雄教师太多太多。然而，只有走到灾区的校园里，你才能从无数幸存下来的普通教师身上，寻觅到那些英雄教师何以在生死关头会毫不犹豫做出首先保护学生的感人壮举的源头。

　　刘冬老师是我在都江堰市高三学生备考校区进行心理援助时认识的一位英语老师，他担任都江堰一中高三文科重点班的班主任。和其他老师不一样，刘冬老师是一个残疾人，自小落下的小儿麻痹后遗症使得一支从不离身的铁拐杖成了他的第三条腿。

　　因为是重点班，刘冬老师所在的都江堰一中七班是全市高三毕业班中人数最多的一个，整整75人，比通常高三班级的人数多出50%。从这些孩子上高一起，刘冬就担任他们的班主任。因为是农村学校，学生们基本都住校，腿脚不方便的刘冬老师平日吃住也都在校园里。一年365天，他和学生在一起的时间远远多过与自己9岁独生儿子相处的时间，他对学生的熟悉也远远超过对儿子的了解。

　　记得那天要到刘冬老师班里上心理疏导课，首先要找他了解一下班里情况，而他在介绍时的那种语态，那种表情，那种眼神让我一下子感觉到这个班的孩子在他心里的分量。当谈到地震后学生们没法集中精力学习时，他的焦急犹如孩子的生身父母；当介绍到班里有亲人失踪的孩子时，他的痛心与担忧最诚挚地挂在脸上；而当讲到大地震发生那一刻班里同学们的表现时，他又带着一股慈父般的骄傲——因为这些都是与他朝夕相处了三年的学生，75个不是儿女胜似儿女的最让他牵肠挂肚的孩子。

　　大地震发生那一刻，刘冬老师刚刚走进自己班里要上英语课。教室在三楼的尽头，三年来他拄着铁拐杖不知多少次走过那条熟悉的楼道。几乎就在他刚刚走进教室的一刻，地动楼摇，班级里女孩子的尖叫响成一片。文科班女孩子多是特色之一，而在刘冬老师的这个班中，75名学生只有18名男同学。

　　关键时刻，刘冬老师把手中的铁拐杖一敲，大喊着：“安静！不要慌！大家顺序下楼，女生在前，男生在后。”说完，他以平时最习惯的站姿屹立在教室门前，那份镇定自若，让所有的学生立时感到获得了父亲般的保护。一个老师的威望与同学对他的信任在这地动楼摇的几秒钟里得到了最集中最完美的体现。随之，尖叫声低了下去，学生们鱼贯跑出教室，楼道里并没有出现你拥我挤的场面。

　　“刘老师，你……”有的学生跑到老师身边时关心地问，他们都是大孩子了，心里非常清楚此刻先下楼和后下楼意味着什么，他们不忍留下自己的老师。“快点走，别管闲事。”刘冬老师的暴脾气发作了，他手里的铁拐杖一挥，由不得学生不往外跑。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全班75个学生都从教室里出去了，他才拄着那支铁拐杖一步一踮地往外走。在楼道里，他边走边朝下看，眼见着操场里自己班里的学生越来越多，他才长长舒了一口气。

　　值得欣慰的是，刘冬老师的学生并没有忘记他，当同学们全部下楼发现自己的班主任还没脱离险境时，几个大男生又飞跑着回到楼梯上把自己的老师架了下来。过后，人们才知道，一中的教学楼成了危房，在余震的抖动中随时都有倒塌的可能。

　　从那天起，刘冬老师更离不开他的75个学生了，虽然他的家也在地震中遭受了严重损失，虽然也惦记着被临时安排在帐篷里的妻子和小儿子，但是，此刻的刘冬老师确实无法顾及他们。因为在这里，他有着更神圣的职业使命——不仅要做好75个优秀学子的班主任老师，更要担任好一个临时大家庭的父亲角色。

　　李贵宣老师是都江堰四中文科重点班的班主任，这场大地震造成的灾难对于他只用四个字就可以概括：家毁人亡。

　　大地震发生之后，李贵宣老师一直在学校里忙着组织安置学生，等所有的学生安顿好，天色已经黑下来，他才骑着一辆旧自行车从学校所在的中兴镇急奔20多里外的都江堰市，那里有他最惦念的妻子和四岁半的儿子。

　　李贵宣有一个幸福的家，妻子是他高中的同学，两人一起考上同一所大学后来又分到同一所中学教书。妻子是个事业心很强的女性，后来读了研究生被分到都江堰市的一所大专学校教英语。如果没有意外，地震的时候她应该是在家里备课，但是一想到自家那幢早在数年前就已经被认定为危房的宿舍楼，李贵宣老师不敢再往下想。

　　一路艰辛，李贵宣看到的惨景太多，他疯了似的蹬着自行车，恨不能一下飞到自家的门前。晚上8点多，终于到了都江堰。他先到了儿子的幼儿园，在黑灯瞎火与嘈杂的人流中，他发现了独自坐在一块石阶上哭泣的儿子。“妈妈没来接我。”儿子委屈地扑到李贵宣怀里。此刻，李贵宣老师心头一咯噔：幼儿园离家很近，妻子又最爱儿子，这样的时刻她没来接孩子，不会是……

　　把儿子放在自行车上，李贵宣又狠狠往家的方向蹬，最终，他看到的是惨烈的一幕：曾经的家，已经成了废墟。楼里面能出来的人都聚在路旁，那里边没有他的妻子。李贵宣老师把孩子托给别人，自己围着废墟高一声低一声地喊起来。不知喊了多久，废墟里传来一个微弱的女声，李贵宣兴奋起来，他立刻四下去找救援队伍。楼塌得很惨，如果没有大型机械根本无法救援。那一夜下着倾盆大雨，李贵宣围着自家的废墟转了一夜也喊了一夜。

　　天终于亮了，救援部队开来了一辆铲土车，李贵宣老师感到了希望。不知过了多少小时，才听到里面救援的人喊“出来了，出来了！”但是，就在生者抬出来的一瞬间，李贵宣崩溃了——那是一个短头发的女子，而他的妻子有着一头飘逸的长发。救援队已经探明废墟中再无生命的迹象，李贵宣老师只能凭借着自己的力量寻找妻子。他在同事们的帮助下不停地向下刨，直到最后挖出已经走向天堂的妻子。

　　妻子没了，家也没了，从倒塌的楼房废墟中李贵宣甚至没能翻捡出一件能临时给儿子遮遮雨的衣服。望着那个曾经给过他无数温暖记忆的家的遗址，李贵宣“带着”妻子抱着儿子回到了乐山老家。妻子入葬之后，他把儿子托给老家的哥嫂，自己带着满腹的泪水和对55个毕业班学生的牵挂重新回到学校。

　　此后，都江堰高三学生备考校区里临时分配的那张上下铺小铁床中的一半就成了李贵宣老师的家，他的全部家当除了随身几件亲人捐赠的衣服就是一摞教科书和学生们的作业本。为了驱散对妻子的思念、对儿子的牵挂，李贵宣从早到晚把自己融入学生中间，他把班里每一个学生当成自己的弟弟妹妹，只有在与学生的课上课下交流中，他才能找回自己。

　　虽然，李贵宣老师不知道学生高考之后他以何处为家，虽然他不知道以后如何面对一直认为“妈妈睡着了”的童稚儿子。但是，作为一名教师，他从来没有忘记自己的职责：用自信自强影响学生，鼓励他们放松心态迎接高考，将来为重建美丽的都江堰市尽心尽力。

　　有这样一家志愿者

　　大地震过后三个星期，四川的许多生命通道已经恢复常态，震后几天私家车自发前往灾区送粮送水的场景已经难以见到。然而，对于那许许多多曾经放下自家生计在最需要的时刻前往灾区雪中送炭的志愿者们，无数蒙受了他们恩泽的老百姓将永远不会忘记。

　　都江堰四中的陈永斌校长给我讲了一家志愿者的感人故事。大地震发生后，都江堰的一个社区、两所农村中学和无以计数的灾民与救援的解放军战士都曾经受到过这一家人的无私援助。

　　董群英和孙才夫是一对普通的企业家夫妻，巧的是，他们两人在各自的家中都身为老大，他们每家各有五个兄弟姐妹。这个由大姐、大哥牵头的大家族很团结，他们在成都开着一家买卖兴隆的物流公司，另外还兼做着一些其他生意。

　　地震之后，身在不同地点的董群英姐弟们不约而同想到了居住在都江堰市的老妈，两个弟弟在第一时间驱车往都江堰市里赶，越到临近，看到的灾后惨状就越让人心里面充满酸楚。还好，母亲安在！姐弟几个松了一口气。但是整个都江堰市的惨景却让他们的心再也无法平静。弟弟董益刚当过兵，也参加过灾难救援，他以军人的敏感首先想到“断水、断电、断粮”这几个容易引起恐慌的词汇，他说：“可以断定，再过几个小时这座城市就会陷于一片黑暗之中，那时候，将会有无数灾民基本生活没有保障。”

　　就在这一刻，董群英和孙才夫召集自家的兄弟姐妹开了一个最快捷的紧急会议，大姐董群英以四川女子特有的辣子性格，干巴利落脆地号召：这个时候啥子也没有救灾重要，咱们这一家人能动的全要站出来。接着，她似一个统领过千军万马的指挥员，开始处乱不惊地给兄弟姐妹们布置任务：谁个去买米；谁个去买油、买煤；谁个回家去组织人力煮鸡蛋；谁个主要负责运输……而她，除了当好总调度，还要组织和召集朋友及一些市场的商人募捐。

　　随着大姐一声令下，兄弟姐妹们全行动起来。那一天，仅董群英和董益刚、董益东一下午就从成都到都江堰跑了两个来回，除了送去水和食物，还接回了不少灾区百姓，并在成都给他们安排好吃住。13日凌晨，带着弟兄们“抢购”来的大米、食用油、盐和姐妹们带人煮好的成筐鸡蛋，董群英和孙才夫带着几个弟弟、女儿、侄子又一次进到了都江堰灾区。地震之后，大雨下个不停，很多人没有遮挡的地方，董、孙两家族购买了整整两货车的衣服、胶鞋和雨衣，让数以千计的灾民换下了贴在身上的湿淋淋的肮衣裳。

　　地震时，弟弟董益刚的颈椎病发作得正厉害，他忍着痛一次次往粮站跑，前前后后一共购得了40吨大米，当灾后前三天政府物资与全国各地的捐助无法迅速到达灾区之时，这40吨大米成为都江堰市幸福镇塔子村社区几千名灾民的救命粮。灾后第三天，董益刚得到信息，远离市区的两座农村中学——都江堰一中和都江堰四中断粮了，两三千名师生正在忍饥露宿。董益刚又一次来到粮库，但此时的粮库已经限制卖粮，因为那里除了一部分特别储备已经无粮可卖。董益刚找到粮库负责人，告诉他自己在灾区见到的真实场景，这个五尺高的粗大汉子流着眼泪苦苦恳求：“哪怕卖给我几袋米也能让孩子们喝上一碗薄稀饭。”粮库负责人被感动了，五吨特批的大米装到了董益刚带去的车上。他带着这些米和油、盐、煤、菜奔向几十里外的都江堰一中和四中，当晚，这两所学校的几千名师生吃上了一顿热乎饭。

　　除了灾民，这一家人还煮了几千只鸡蛋送到救援的部队，望着那些给养不够、脸色疲惫却又坚决“不拿群众一针一线”的年轻战士，当过兵的董益刚哀求着向他们“下命令”：“你们是救人的人，一定要保持体力。吃吧，你们吃了一个就可能救回一条人命。你们是人民的子弟兵，要听人民的话。吃吧，吃吧……”听到这样的“命令”，救援部队的年轻战士们含着热泪慢慢接过了鸡蛋，董益刚和他的兄弟们这才顺利完成家族派下的“为部队补充给养”的艰巨任务。

　　灾后两星期，这一家人为都江堰市素不相识的父老乡亲捐出了多少钱，送去了多少物（自己的和采集的），已经无法统计，大概能够记住的是：大米45吨，煤10吨，水、食用油、盐、蛋、菜若干车，衣服、鞋子两货车；另外还在家里安置了几十位灾民；仅孙才夫组织的运送物资车辆就朝都江堰市跑了30多趟。在这个非常时期，这个家庭两代的大小十几口人分别在都江堰市和绵阳体育馆做着默默无闻的志愿者。

　　我曾想寻找一张这一家人在救灾时的照片，但他们都摇摇头：“那时候太忙了，谁顾得上照相哟。”后来，董群英的女儿孙良颖给我传来一张并不清晰的背面照。她告诉我，因为当时拍了这张照片，还被母亲狠骂了一顿：“搞耍的啊？你以为是拍电影啊？不要搞了，快帮我！”当时，董群英的样子很凶。

　　没有照片并不能抹杀这一家人在抗震救灾中的无名英雄行为。塔子村社区的灾民记得他们，都江堰一中和四中的师生记得他们，铁军小学的孩子们记得他们，那些手捧着热乎乎鸡蛋的战士们也记得他们。这一家人的部分成员是：董群英、孙才夫、董益刚、董益东、孙凤兰、黄辉成、孙平、孙美佳、孙良颖、董瑞。

　　结束语：最质朴的愿望

　　“废墟男孩儿”：上都江堰中学；到北京看鸟巢（已有人助其实现）。

　　刘冬老师：高考后能多陪陪儿子，再收拾一下临时的家。

　　李贵宣老师：和儿子不再远离，送走这届高考生后调回乐山老家（最好到一中）。

　　董群英一家：希望奥运火炬在都江堰的传递不要取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