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11日,国务院调查组初步分析认定,山西襄汾新塔矿业公司“9·8”特别重大尾矿库溃坝事故是一起重大责任事故。山西省政府秘书长王清宪11日说,经核实,8日发生的尾矿库溃坝事故泄容量为26.8万立方米,过泥面积30.2公顷,波及下游500米左右的矿区办公楼、集贸市场和部分民宅,造成建筑毁坏,人员伤亡。中新社发前光 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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截至9月9日,官方公布的死难者是56人。
据《中国新闻周刊》现场调查,这个黑色的数字仍有可能上升。
这次事故的原因最初被认定为“因暴雨后的泥石流引发”。事实上,事发地——山西襄汾县陶寺乡塔山矿区最近9天只下了小雨。
究竟是什么导致了此次尾矿库溃坝事故?
文·本刊记者/陈晓舒 严冬雪 张蔚然(发自山西襄汾、北京) 灭顶之灾 灰褐色的泥浆夹杂着刺鼻的土腥味和风声,呼啸而下。
没有什么可以阻挡凶猛的来势,它在顷刻间推倒了房屋,把树木连根拔起,并将数十条生命吞没。
9月9日上午,《中国新闻周刊》记者赶到了事故发生地——山西襄汾县云合村。这个曾被死神青睐的村庄依然笼罩在大雾中,毛毛细雨渗不进头发。距离事故重灾害地的集贸市场约50米处的十字路口上,警戒线已经拉起,平均两米就有一名武警把守。找不到亲友的人们在境界线外痛哭,哀求执守者放他们进去。
救援指挥中心设在在警戒线里的一家药店边上,临汾市政法委书记坐镇现场。挖土机的长臂深入挖泥浆,寻找遗体。已被挖出的死者被棉被裹好,空气中,弥漫着尸臭与泥土的味道。
“灭顶之灾”是2008年9月8日降临的,这是襄汾县云合村塔山矿区集贸市场“封集”的一天。按当地的习俗,逢农历初三、六、九是赶集的日子,又临近中秋,各村前来赶集的人比往日更多。
凌晨4点,卖菜、卖肉的人们就已经出摊;4个小时后——“泥石流”冲向村落时,也是赶集者最多的一刻。
这天还是新塔矿公司发薪的日子,约60名员工起了个大早,来到位于集贸市场旁边的公司。
员工刘合在办公楼一层刚刚坐定,“轰”的一声,房子晃动起来,有泥水溅到了他身上——这一切发生在数秒之间。“我还没想清楚是怎么回事,就被甩了出去,失去了知觉。”他说。事实上,整个办公楼都被甩了出去。汹涌的泥浆卷着楼和人,前行近百米,抛在了集贸市场后面。
事后,这位幸存者才知道,是塔山铁矿的尾矿坝决堤导致了这场泥石流。
“尾矿库溃坝造成的泥石流比普通泥石流冲得更远。”中国有色工程设计研究总院高级工程师李正大说,“铁矿尾矿库里的铁粉只比面粉稍粗,流动性很好。”在1962年云南发生的一次尾矿库溃坝泥石流中,矿粉汇入的泥石流一直冲到了几十公里外。
等刘合醒来时,发现边上躺着公司的两个同事。他想喊救命,但感觉胃里、气管里全部都是泥,那种疼痛如同撕裂的感觉,让他无法开口。终于,几个村民发现了他们,伤者被送到医院。
王李也是新塔矿公司的员工。事发时,这年轻人正好在离办公楼比较远的宿舍楼,受到的冲击不大。当看到有黑色的、气状的物体向他袭来时,他的第一反应是扑倒在地。等他反应过来时,宿舍楼也整个被甩出地基。
一切平静后,王李开始返回公司救人。木棍是这位救援者当时能找到的唯一工具,他试图通过木棍探寻泥浆下有无生命。身高超过1.7米的他越走越困难——泥已经漫到他的大腿根部,用棍子也拨不动脚下的泥浆。王李只好放弃,尽管他还没能见到自己公司的一个活人。绝望之下,他来到医院,意外地跟自己的同事刘合重逢。
新塔矿公司的办公楼被完全埋在了泥浆之下,大约60名员工,生还的只有少数。而在云合村村民居住的不少小平楼也泡在泥水中,道路两旁的椿树,同样被冲得七零八落。
王贵荣、魏彩芳夫妇在距集贸市场大约50米的十字路口开着一家小药铺,8点,他们刚刚睁开眼睛。
嘈杂而恐怖的惊叫声让这对夫妇瞬间变得清醒起来。王贵荣往窗外一看,很多人在拼命逃,还有人大喊:“快去救人,出事情了!”顷刻间,王贵荣的眼前变得亮堂堂一片,触目所及,都是泥滩——他和妻子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个村里最繁华的地方消失了。
即使曾在部队服役多年,王贵荣依然花了几分钟才让自己镇定下来。他和村里的一些幸存者,开始冲向集贸市场救人。一群“泥人”从那里被拉扯出来,“有孕妇,还有我们对街的朋友。”王贵荣说。和他同样着急救人的还有一些从四川、湖北、陕西来打工的人。塔山矿区的居民以外地人为主——在集贸市场做生意的多是附近的邓庄人,还有来自四川、湖北等地的矿工。
从王贵荣出发的地方到集贸市场前的河滩,大约45米。“每走一步,脚就会陷进去。”他说,“但已经有人进去救人了,我们就踩着他的脚印前进。”
在集市,王贵荣最先看到一个躺着的男子,但“头部冒血,已经没戏了”。在旁边,有个腿骨折的女人,王贵荣顺手把浸在泥浆里的毛巾被拉扯出来,把她绑住,拖到旁边。
被他们救出来的几个人甚至来不及说谢谢,就惊恐地逃命而去。
再往前走,“泥潭”更深,开始有失去生命迹象的人横在路边。你可以想象到巨大的冲击力掀翻了他们,然后浑浊的泥浆从鼻子、嘴巴、耳朵中灌进去,让他们无法呼吸,最终撑爆肺叶,夺走了他们的生命。
住在集贸市场边上较高处的李先生,正站在泥滩里,使劲挖一个人的腿。他说:“老太太走了。”而他的大伯和弟弟,也消失在集市里。云合村里的一家小餐厅,厨师的孩子就死在他身边。店里的服务员因为起得早,逃过一劫,但她的母亲,因为一早去集贸市场卖东西,被埋了。
此时,离事发不足10分钟。远处被泥浆冲垮的大坝,比集贸市场高出很多。
8点30分到9点间,襄汾县消防救援队和公安局最先赶到塔山矿区,因为不熟悉当地地形,便由村里人带路救人。
他们来到了新塔矿公司,这里总共约60名员工,救援队只看到了包括出纳、保安在内的6个人。往村子方向望去,也是一片泥滩。
天灾?人祸! 接受《中国新闻周刊》采访时,塔山矿区顺宝铁矿的安全负责人张本山称,经过近几年的铁矿整顿后,塔山矿区现在只剩下几百家矿,比以前少了很多。现在的塔山矿业公司,是老板张沛良(音)从国营“980”铁矿处买过来的。
塔山原为襄汾的旅游景点,风景秀美。在百度襄汾吧里,有网友“汾河王”在一个半月前发帖,讲到塔山小矿:“可惜啊,塔山从四面不同方位打进去的洞,纵横交错,上下叠压,都快把塔山掏空了。”
对于此次事故,最初官方报道的口径是,“塔山矿区因暴雨发生泥石流,致使该矿(塔山矿业公司)废弃尾矿库被冲垮。”但据《中国新闻周刊》记者现场调查和山西省气象信息网发布的信息,9月7日早8点到8日早8点,襄汾县降水量只有1.5毫米,远远低于气象学上10毫米小雨降水量——最多是“毛毛雨”。此前9天,襄汾县根本没有降雨。
那么,泥石流中的水从何而来?
据“980”铁矿矿工熊有明介绍:因为矿下需要通风,也为了保持紧急救援的通畅,所以需要经常从矿下抽水。被抽出来的水会直接排到选矿场,之后又不断流入十几米外的尾矿库。
“在这种情况下,水位不断被抬高,而水对土壤的渗透破坏力增强,改变了坝的坡度。就算没有下雨,也很容易发生坍塌事故。”中国有色工程设计研究总院高级工程师李正大对《中国新闻周刊》记者说。
此前,在多次因尾矿库溃坝导致泥石流灾难中,国家安监局金属、非金属矿山尾矿技术中心技术总监田文旗也曾提到,尾矿库排水系统是尾矿库管理的最关键因素和难点。
“虽然我还没去现场,但对于尾矿事故,我有这样的印象:一般都是责任事故,天灾少。”田文旗对《中国新闻周刊》表示,“近几年发生的大小尾矿溃坝事故很多,都是各种各样的责任事故,而尾矿库坝超高、超期使用也是其中的主要原因。”
记者调查表明:崩溃的尾矿库是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建成的,十几年前就已积满泥沙。
主要研究崩塌、滑坡、泥石流的中国地质大学教授文宝萍也对《中国新闻周刊》说到,由矿库溃坝导致的泥石流,常见原因是矿渣堆积不当,堵了泄洪沟。
“在这种事故中,决定泥石流破坏力的主要因素是水量、堆积矿渣量和山体地形高度。”文宝萍说。但因目前不清楚现场的情况,所以尚无法评估此次“泥石流”的破坏力。
有关专家解释说,所谓“尾矿”就是从磨碎的矿石中提出有用成分后的剩余矿浆,里面含有大量的泥浆与矿渣。由于里面含有部分有用元素,是辅助经济合理选矿的重要工具。在尾矿中回收低品位的贵重金属可实现资源再利用和经济收益,但存放尾矿的地方——尾矿库,也是矿山危险性较大的设施,国际灾害事故排名将尾矿库危害列在第18位,排名居中。
截至2007年,中国各类矿山堆积的尾矿达60亿吨左右,每年还在以3亿多吨的数量增加。
按照尾矿库的标准,100万方容量、坝高30米以下即为五级库——最小级别,而18万方容量、坝高20米的塔山尾矿则是“小个子中的小个子”。尽管如此,它仍因致死56人位列中国尾矿事故第二。当然,这只是截至9月9日的死亡数字。
而第一位为171人,发生在四级及以上的大尾矿库。
据《中国新闻周刊》记者现场所见,9月9日下午,现场又挖出了十几具尸体。适逢赶集日的集市上的几百人,幸存者尚不清楚。泥石流还袭击了60人在岗的新塔矿公司。所以,最终的遇难人数尚不清楚。
根据国家安监总局、环保部的规定,尾矿库不宜位于工矿企业、大型水源地、水产基地和大型居民区上游。而此次塔山尾矿库距离集贸市场、村庄都仅有一公里。这也是致死数十人的重要原因。在2007年辽宁海城尾矿溃坝引起的泥石流事故中,尾矿库周围除了人口密集的村舍外,还有3家工矿企业,距离附近的公路和铁路也不过2公里。
“中国因为人口密集,尾矿下游几乎都紧邻城镇、村庄。”冶金部建筑研究总院高工、尾矿专家王治平向《中国新闻周刊》介绍到,一些地广人稀的国家和地区,比如加拿大、澳大利亚等国,在尾矿的选址方面能严格遵守远离人群的规范,但这一标准显然不适于人口分布相对密集的山西地区。
山西襄汾县矿产资源丰富,已发现矿产16种,以煤和铁为主。铁矿主要分布在汾河以东塔儿山及其周边地区,全县的支柱产业来自能源开采。2007年7月,因污染太严重,襄汾遭遇原国家环保总局实行的“流域限批”,所有项目已经暂停审批,并对流域内32家重污染企业及实行“挂牌督办”。
而在事发后,矿长张沛良(音)已经被警方控制。在他矿上工作的60位来自陕西商洛的矿工也回不了家,他们坐在警戒线外的山上,等着矿主给他们发拖欠的1万多元工资。(刘惠来,张雷杰对本文亦有贡献)
(责任编辑:张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