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磕磕碰碰、跌跌撞撞,历经曲折和磨难,克服千难万险,一对爱侣终于修成正果,走到了一起。这当然是关于爱情最美好的结局。但它通常只是故事的结局,不是生活的结局。
生活,在有情人成为晨晚相对、日日厮守的眷属之后,且得继续呢。
未来的日子,悠悠长。
如花美眷,扛不扛得过似水流年?
美国有一家“生命科学”网站,它报道说,一项最新研究显示,越完美的爱情开篇,越容易成就怨偶。
“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是有关爱情的最美好愿望,而“有情人终成怨偶”,才是爱情最为吊诡之处。
悲剧不是宝玉和黛玉的深情无所归依,被偷梁换柱、黛死钗嫁,那毕竟是外界的作用力,是别人的错误,两个人之间仍然彼此深信无可动摇。悲剧是这深情终于经不起岁月的磨蚀,爱恋的岩浆日渐冷却,一天天地阴跌不止,走出一条平稳下滑的大阴线。直到有一天,宝玉终于厌弃了所有的猜心游戏,黛玉的眼泪不再令他动心,而黛玉的情爱里也渐次充满了不能满足的怨怼。
有一点危言耸听。知己如宝黛,怎会?
焉知一定不会?当郁达夫与王映霞一见倾心,做成“富春江上神仙侣”之时,哪里料想得到有日会在报纸上相互攻讦,辣笔无情?李敖与胡茵梦,也是才子佳人配,两个人的婚姻,充满敏感而尖利的碰触和撞击,那种针锋相对的强烈内耗在若干年后两人各自的书中,还有呈现。爱情,早已忘了,怨毒犹在。
还有伊丽莎白·泰勒和理查德·伯顿。他们在拍摄《埃及艳后》时互生爱慕,都不是自由身的两个人,苦苦争取分头离婚,结为伉俪。十年后在激烈的争吵中婚姻走到尽头。曾经烈火般的爱情在离异一年后死灰复燃,两人复婚,再一年后,又告仳离。泰勒另嫁他人后,还会念念不忘地说“我的整个灵魂都在爱着伯顿”。但是,除了埋葬在一起,活着的两个人,就是一对怨偶。
红楼梦里,“有情人终成怨偶”的样本,是琏凤的婚姻。
贾琏和凤姐,和宝黛一样,是表兄妹。没人知道,他们在宝黛这样的年纪,是怎么相遇和相处的,或者也有过“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的时刻吧?有迹可寻的,是他们婚后不短时间,都称得上甜蜜亲昵的日子。
“送宫花贾琏戏熙凤”暗写小夫妻的亲热,算含蓄有分寸的床戏描写了;贾琏送黛玉回乡,凤姐也甚是恋恋,“心中实在无趣”,每日都是“胡乱睡了”,常常和平儿屈指计算贾琏的行程。良人远行,归期未定,此时的凤姐,完全没了叱咤风云的女强人样子,满心的依恋和相思,与黛玉吟诵“每日家,情思睡昏昏”的宛转心思,并无二致。
贾琏打发小厮回来报信,凤姐牵挂贾琏,细细想贾琏可能需要的一应物品,嘱咐小厮服侍好二爷,一个好妻子所有的细意、体贴和温情,都在那包连夜打点的冬衣之中。
贾琏归来,凤姐迎候,会说:“国舅老爷大喜,国舅老爷一路风尘辛苦。”贾琏也会笑道“岂敢岂敢,多承多承”。夫妻玩笑,知情解趣。小别之后,凤姐也会把协理宁国府这些事絮絮学给贾琏听。
情爱、性爱,温情、热情,在琏凤之间,都曾经是充沛的、饱满的、鼓荡的。
何尝不是爱侣。
什么时候开始,灰色偷偷渗透?什么时候开始,大家的心里起了褶皱?第一个解不开的疙瘩,最初那道无法修补的裂痕,在哪儿?
如果我们为琏凤的婚姻复一下盘,会发现尤二姐之死,可能是一个比较大的拐点。贾琏对着死去的二姐赌誓“等我查出来,为你报仇”,二姐被逼死的真相,或许让贾琏对熙凤的决绝、狠辣,对她恶念横生的一面感到了不寒而栗,未了的余情由此而断。很多研究者认同,凤姐最后被贾琏休弃,“哭向金陵事更哀”。
但是不对啊,贾琏偷娶尤二,已经是对熙凤严重不满的一种结果,在此之前,夫妻间的相处已经有了危重的暗疾。“一从二令三人木”,贾琏待凤姐的心,早已渐渐冷了。而凤姐对尤二的狠恶,难道不是被贾琏偷娶的行为刺激出来的?
伤害,是一种高效率的互动。
一定要分析的话,贾琏的不检点,凤姐个性的强悍,寸步不让,都是他们成为怨偶的因素。但往往,有情人之成怨偶,多数追忆不起最初的肇因。一桩互有情愫、起始幸福的婚姻,一盘起手相当漂亮的棋,是怎么下成了难看的、糟糕的、丢盔弃甲、半死不活的残局?直至“最深的伤口,终出于最爱的手”?
那些厌弃与嫌恶,那些疏远与背离,那些冷落和伤害,那些怨怼与仇恨,是怎么在曾经充盈的情爱性爱、温情热情的缝隙里悄然埋下种子,然后顽强生长,直至鹊占鸠巢,彻底挤压掉爱的空间的呢?
不是那么容易可以一二三四五地数出来、倒腾清楚的。真能说清,不会有离婚率这种概念了。
最悲观的想法,是岁月。作为一种情绪的爱情,禁不起时间的消磨。
但婚姻应该有所不同的,它是把爱情固化的一种努力。眷属不是结局,只是开头,是万里长征第一步。有幸成了眷属的有情人,须得时时警觉,很多时候,明明已经握在手里的幸福,譬如指间沙,一疏神儿间就丢掉了大把。就算你肯回头,那些细沙砾,捡都捡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