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南腾冲为美国阵亡官兵立碑 老布什写信致谢

　　□ 开栏语

　　 六十多年前发生在云南西部的战争，是第二次世界大战历史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是云南特有的一项珍贵的历史遗产。但由于种种原因，云南乃至国内并没有专门的机构长期科学系统地进行研究，甚至连基本的资料也不完善。

　　 但许多战争亲历者仍然健在，许多故事仍然一代代地传诵，那些战场坑道仍然没有消失风化，许多战争痕迹仍然历历在目。

　　 本报从今日开始，将陆续推出二战历史研究专家戈叔亚对此进行的田野调查的研究报告。二十多年来，戈叔亚跑遍了滇西的山山水水，多次深入缅甸，甚至远足印度史迪威公路的起点利多小镇和中国远征军蓝姆迦训练基地。他和无数位亲身经历那场战争的老人亲密接触，其中包括海外的中国老兵、美国飞虎队和驼峰飞行员，甚至是日本老兵学者。

　　 戈叔亚的田野调查的研究报告，并不是对这段历史进行全面、完整、科学地总结，而仅仅是对非常具体的一个事件、一块场地、一件遗物甚至一个人物、地点、事件的名称或者一段文字进行反复的、各个侧面的“实证性”调查。

　　老布什写信谢云南

　　 2004年9月14日，是中国远征军收复云南边陲腾冲县城60周年纪念日。为此该县举行了一系列盛大活动，其中一项是为新建成的19名在此阵亡的美军官兵纪念碑揭幕。专程赶来的美国著名作家詹姆斯·布拉德里（James Bradley）先生宣读了美国前总统乔治·布什先生亲笔签名的来信。在这封信中，参加过二战的老布什先生代表美国人民，感谢云南人民为此所做的一切。一位美国前总统为中国一个边陲县城二战纪念活动写感谢信，这在中国是极为罕见的。这是中国抗战纪念活动和中美友谊的一件大事。

　　墓碑被毁

　　碑上唯留“夏伯尔”

　　 1944年9月14日，中国军队收复了云南边陲小城腾冲。流浪在外两年多的居民在回家的路上欢天喜地，却被映入眼帘的场面惊呆了：家乡一片焦土，数千中国士兵的尸体横七竖八地躺卧在残垣断壁上。胜利的欢乐被泪水淹没。

　　腾冲辛亥老人李根源振臂一呼，要大家赶快放下手里的活计，都来掩埋士兵的尸体，然后再料理各自的小家……男女老少倾巢出动，不久之后，阵亡将士公墓——国殇墓园就建立起来了。

　　 十年动乱期间，石碑全部被毁，但是腾冲人又将每一个人的名字重新刻在了新的石碑上！但面对其中一块石碑，腾冲人却犯难了。这块被毁石碑记载着在腾冲战役中牺牲的十四名美国军人的中文译名。在恢复时，除 “夏伯尔”一个名字外再也找不到其他人的名字。无奈之下，腾冲人民只好在这块纪念碑上刻上：

　　 “民国三十三年夏，滇西战役进入反攻阶段，盟国军队来华助战，在收复腾冲战役中，美军中尉夏伯尔等十四名官兵壮烈牺牲，兹特立石以慰英灵”。

　　 多年来，腾冲人来到这块石碑前，总感到有些内疚和歉意，“这些外国人为了我们死在这里，而我们连人家的名字都不知道……”

　　抗战老兵

　　不知朋友已牺牲

　　 在见到这块石碑之前，我就听说过美军中尉夏伯尔的故事。

　　 1984年，我常常到昆明顺成街拜访一位叫邹德安的老兵，第一次知道了中国远征军败退野人山的故事。他说在撤退途中，路过一片原始森林，总是听到大群猴子“呜……”的呼唤声，绵延数里。好像是在嘲笑失败的中国兵，大家感觉特别丧气。但有一位同行的美国军官不这样看，他说猴子的叫声，就和英语里的“WHO(你是谁)”一模一样。“所以它们不是在笑话我们，而是友好地和我们打招呼！”这个解释给邹德安老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所以一直记得这个美国人的名字——夏伯尔。邹德安知道这些美国官兵都是史迪威司令部的人。回到云南后，邹德安见过几次夏伯尔。其中一次在昆明，史迪威为几位中国军人颁发奖章，邹德安代替一位没有到场的同事接受了奖章，当时夏伯尔还来祝贺，弄得邹德安很不好意思。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是在中国远征军即将反攻滇西的时候。“嗨！邹，我打腾冲。再见！”离别时，夏伯尔用中文说得很轻松。

　　几年过去了，我一直没有再见到邹老人，这个故事差不多也快忘了。有一天，他托人把我叫去，然后很严肃地告诉我，他的美国朋友夏伯尔实际上早就在腾冲战役中牺牲了。他说不久前省政协邀请抗战老兵访问腾冲，刚一进国殇墓园，他很得意地说，他认识一个打腾冲的美国军官夏伯尔。但是没过多久，一个同事就说：“你的夏伯尔在这里！”说着就用手指着石碑上的名字……

　　“他怎么会死呢？怎么会是这样呢？当时是不叫美国人到最前线的！”邹老激动得来回踱步，仿佛夏伯尔刚刚才牺牲。以后邹老也去世了。

　　每当我来到国殇墓园，也和腾冲人一样站在这块石碑前不能离去。看着“夏伯尔”的名字，我感觉好像认识了他，就如同我认识邹德安老人一样。

　　中美联手

　　寻找士兵“夏伯尔”

　　2001年，美国女教师丽萨到腾冲寻找她父亲坠落的飞机，腾冲记者李根志委托她帮助寻找这些牺牲的美国军人的名字。因为腾冲人要将名字重新刻在石碑上。

　　2002年10月，中国在美国举办“驼峰航线”的展览，作为代表团成员的我在华盛顿遇到了丽萨女士。她告诉我她一直在为腾冲人寻找这些死难军人的名字。这个故事感动了我，也感动了在美国定居的昆明人江汶，后来史迪威将军的外孙约翰·伊斯特布克（John Easterbrook）和其他一些热心人得知了此事，大家便一起开始寻找。腾冲人民寻找阵亡美国军人的事情通过网络在美国民众中引起反响，他们非常感动，想不到事情过去了五六十年，中国人民还这样想念着“我们的士兵”。

　　终于有一天，我接到了史迪威家外孙的一封电邮，这是一份中国远征军美军顾问团团长弗兰克·多恩（Frank Dorn）将军在给上级报告中提到的伤亡名单，一共有阵亡人员16名和负伤人员3名。

　　江汶告诉我，伊斯特布克专门花了很长时间到旧金山的斯坦福大学胡弗研究所的战争与和平馆里查阅有关资料，管理人员按照规定要他交纳费用。这位陆军退役上校当时就叫了起来：“人家中国人寻找这些名字是要刻在石碑上，你们不仅不帮助寻找还要收费！真是太不象话了！”管理人员羞愧难当，红着脸对他说：“那么你也可以提出要求免费的申请！”

　　在这份阵亡人员名单上，第一排文字这样写道：“中尉Kirk G. Schaible，步兵，号码0-436603。阵亡地点：马面关，阵亡时间：1944年5月14日。”我和江汶一致认为，Schaible可能就是“夏伯尔”。伊斯特布克也完全同意我们的分析。我记得中国远征军进攻滇西的日期是1944年5月11日，结果14日夏伯尔就牺牲了，而他的中国老朋友邹德安却一直挂念了他50多年！另外，从丽萨提供的资料中我又查阅到了如下文字（几乎在同时，一位在日本的美国小伙子罗伯特·安德森也用电邮传来了同样的文字）：“进攻马面关。中国军队试图从最北面地区夹击敌人，战斗在5月12日打响，右翼的198师的一个营攻击日军最前哨。黄昏来临，这个营取得进展。夜间，日军悄悄从附近一个山脊向中国军的阵地靠近。拂晓战斗打响，但日本人感到很惊讶，他们在得到增援前，中国人就把他们清除了。中国这个营的营长阵亡了，同时美国顾问团的联络官，二级上尉Kirk C. Schaible也战死了，这是第一个牺牲的美国军人。后来中国的增援部队夺回了这个阵地，日本人在这个地方的抵抗持续到了第二天，也就是5月13日。”

　　不久，李根志也提供了一些数据，其中说在高黎贡山顶与冷水沟北斋公房附近，夏伯尔中尉阵亡了，时间为1944年5月15日。他还说这个地点和美军资料上说的“马面关”实际上是一个地方。

　　重刊名单

　　青山处处埋忠骨

　　2003年1月3日，李根志查阅了民国元老，时任云贵监察使李根源先生的《曲石诗录》，上面记载：在围攻大塘子的战斗中，中国团长佟道负重伤阵亡后，营长王福林和美军联络员麦瑞梅负责指挥战斗，最后与全团官兵1000多人一同阵亡。阵亡时间为1944年5月25日。

　　阵亡的美军资料中有一段为：“少校威廉·C·麦克姆瑞，步兵，0-288382。大塘子，1944年5月21日。”我们分析认为，李根源先生所说的美军联络员麦瑞梅可能就是美军资料记载的威廉·C·麦克姆瑞（McMurrey）少校，牺牲地点都是一个叫做“大塘子”的地方。后来江汶像大海捞针般找到了麦克姆瑞的家族，他们说得知中国人在寻找麦克姆瑞少校时，全家激动得彻夜难眠。江汶和孙敏、章东磐以及李正不辞辛苦翻越高黎贡山，找到了麦克姆瑞少校的牺牲地。后来，江汶还带着麦克姆瑞少校家人来到这里……

　　除了弄清楚以上两名人员的情况外，其他人员的情况也在寻找落实。美方认为，这个阵亡人员名单不是最全面的，其中部分人员不是在腾冲阵亡的。腾冲人说，不是在腾冲阵亡的，我们也要刻在石碑上。美方又说，有一部分是“非战斗死亡”。而腾冲人说即使这样，他们仍然是公务牺牲，也可以刻在纪念碑上。美方又说，非战斗死亡人员中有一个是自杀的，他们不想推荐，并希望说服腾冲人将刻碑的荣誉局限在牺牲人员上……

　　当美国第十四航空队及飞虎队老兵协会得知这个消息后，马上和江汶联系，他们希望知道在寻找的阵亡人员名单中，有没有空军人员的名字。如果没有，他们将寻找提供。然后，美国第十航空队老兵协会也转达了同样的意图……

　　腾冲人希望在不远的将来一个重大日子里，将美国老兵和牺牲的军人家属请到腾冲，然后将寻找到的阵亡美军军人的中英文名单重新刊于石碑上，愿他们与山河共存……

　　本版文图 戈叔亚

　　“这不仅仅是为了纪念，也是中美友谊的诺言”

　　 有人说，全世界自古以来复印次数最多的作品有三件：《圣经》、《毛主席语录》和《国旗插上硫黄岛》。

　　《国旗插上硫黄岛》是一张美国二战照片，表现的是五名海军陆战队队员将一面美国国旗插到了日军固若金汤的要塞——硫黄岛上。

　　而我的朋友詹姆斯·布拉德里（James Bradley）先生的父亲就是这张著名照片上最右边的那名士兵。他根据父亲以及战友的真实故事撰写的著作《我们父辈的旗帜（The Flag of Our's Fathers）》不仅成为了美国当今最畅销的书籍之一，同时也被著名导演斯皮尔博格搬上了银幕。

　　 2003年，布拉德里通过美国老兵和美国《国家地理》杂志的介绍，与我取得联系，他说正在寻找有关二战飞虎队的历史材料，希望我为他提供帮助。

　　随后两年间，我带着这位美国作家在滇西的边远山区一个一个采访老兵、老乡，到云南驿机场看石碾子和吊唁莫尼中尉，在松山的残坑断壕里感受当年士兵的辛苦，甚至钻进腾冲原英国领事馆内慰安妇躲藏的地洞里去挖掘秘密。最后，他来到腾冲国殇墓园的这块“盟军抗日阵亡将士纪念碑”前久久不能离去……

　　布拉德里也被这块石碑以及后面的故事深深地感动了。于是他马上和我们大家一样，在美国—云南之间穿梭寻找这十四名牺牲的美军官兵的线索，并希望以此作为他自己新书的开始。

　　詹姆斯·布拉德里的第二本书《飞行员（Flying boys）》，说的是被日军俘获的8名美国飞行员的故事。这些飞行员都被日本士兵杀害了。有意思的是，美国前总统乔治·布什（老布什）当时驾驶的轰炸机在攻击硫黄岛附近的一个小岛时，也被日本人击落。但老布什跳伞被美国潜艇及时救护而逃过一劫。2002年，布拉德里和从总统位置上退休下来的老布什先生一同来到硫黄岛，从此成为了朋友。

　　 2004年，腾冲计划在9月14日举行盛大的活动纪念腾冲收复60周年。腾冲县委宣传部专门给已经回到美国的詹姆斯·布拉德里先生发了邀请书。他就活动和我进行了频繁的电邮接触。他说如果腾冲真的在那一天为美国阵亡军人的墓地揭幕，那么他就想请老布什先生写感谢信。他说腾冲人所要做的事情是非常感人的，在全世界都没有第二件类似的事情。但是，请美国前总统写信不是一件随随便便的事情，一定要弄清楚情况，他才好向老布什先生报告。为此，我到腾冲向相关部门报告，并把正在赶修墓地的照片发送给他。布拉德里为此向老布什先生做了报告。老布什同意写信后，又和我商量写信的事宜。随后，我马上将此事告诉了保山电视台副台长李根志，他立刻向领导汇报。几天后，李根志告诉我，时任保山市市长的熊清华先生（现在为中共保山市委书记）知道此事后非常重视，表示老布什先生的信就写给他。因为在腾冲举行的抗战活动是由保山市政府举办的，熊清华不仅是一市之长，而且是这个活动的主持人。

　　随后，我又将此事报告了云南省政府外事新闻办公室的邓美瑛处长。邓处长向中宣部作了汇报。以后邓处长几次来电话问我此事是否落实，因为中宣部要正式对外公布。

　　布拉德里先生问我，老布什先生写些什么内容好？由于我没有这方面的经验，而且事情重大，我不敢随意表态。为此，布拉德里先生前后四次发来了他草拟的老布什先生的书信内容。

　　在前后四次的修改中，布拉德里倾注了心血和感情，最后定稿的信内容比前三封草稿多了许多，除了说到了牺牲的美国陆军官兵外，还增加了美国空军和美国医护人员所做出的贡献。来信内容更加翔实具体，人情味也更浓。2004年9月，纪念腾冲光复60周年的活动如期举行，专程从美国赶来的布拉德里先生把这封由老布什先生亲笔签字的感谢信交给了保山市市长、本次活动的主持人熊清华先生。

　　那天，在为阵亡美军官兵纪念碑揭幕的仪式上，当地政府官员还专门提名感谢所有参与这些工作的中美人员，其中还念到了我的名字。

　　□ 美军阵亡名单

　　 寻找到的在滇西阵亡的美军官员名单。时间为1944年1月1日至10月24日，如下：

　　 战斗中牺牲：

　　 中尉科克·G·夏伯尔，步兵，号码0-436603。马面关，1944年5月14日

　　少校威廉·C·麦克姆瑞，步兵，0-288382。大塘子，1944年5月21日

　　士兵威廉·C·米尼斯，军需，35744305，空投，1944年9月23日

　　士兵罗伯特·劳森，34883872，空投，1944年8月10日

　　上等兵约瑟夫·寇瓦利克，军需，33361661，空投，1944年8月18日

　　士兵约翰·J·克拉克，36863932，空投，1944年8月18日

　　上尉瑞普利·巴京汉姆，军医，0-419512，松山，1944年8月18日

　　上尉约翰·赫斯汀，步兵，0-368368，炮火，腾冲，1944年9月12日

　　士兵吉瑞尔德·贝特尔，步兵，37356329，滇缅公路764公路处，1944年10月17日

　　技术军士约翰·威尔奇，通讯，36250550，腾冲，1944年9月12日

　　 非战斗牺牲：

　　技术军士詹姆斯·伍德库克，32131345，坠机，1944年7月27日

　　中士理查德·泰勒，骑兵/机械化部队，20823095,斑疹伤寒，1944年8月13日

　　上尉乔治·司潘格勒，0-450768，行车事故，1944年7月13日

　　 士兵凯罗尔·克诺，39136134，枪伤，1944年10月12日

　　少尉弗兰克·契尔纳，步兵，0-1318362,行车事故，1944年4月10日

　　上尉沃伦·乔根森，野战炮兵，FA,0-408017,枪伤，1944年10月13日

　　 中士霍纳尔德·弗勒，36157032,行车事故，1944年10月23日美国前总统乔治·布什先生

　　给熊清华市长的信 收件人：熊清华先生，保山市市长

　　发件人：乔治·布什

　　亲爱的市长先生：

　　 自从中美两国年轻的士兵肩并肩为驱逐日本侵略军而发动的怒江战役到现在，已经整整过去了60年。

　　 美国空军飞行人员在将生死攸关的重要物资空投给包围日军的盟军地面部队时，他们牺牲了自己的生命。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海拔最高的战场上，美国和中国的步兵一同攻击山上敌人的要塞。美国医务人员冒着敌人的炮火，勇敢地来到受伤的中国士兵身边，为他们进行治疗。

　　 1946年，为了表达对美国军人做出的贡献的感激之情，腾冲人民在埋葬着英勇的中国士兵的墓地里，也为牺牲的美国军人修建了一座纪念碑。60年之后，两国人民再次通过非常感人的具有纪念意义的行动，经过艰苦的努力，寻找和辨认每一位在此倒下的美国军人的身份和名字。今天，你们再次为他们修建了新的纪念碑。

　　 为此，我代表全体美国人民，非常自豪地感谢云南人民为多年前献身的士兵所给予的荣誉。这个纪念碑不仅仅是为了纪念过去，也是我们两个伟大的国家现在友谊的诺言。

　　 我向您致敬，并带给您我最好的祝愿。

　　 您诚挚的

　　 乔治·H·W·布什 签字

　　□ 戈叔亚简历

　　 戈叔亚，男，汉族，1952年11月生人。1983年毕业于云南师范大学历史系。曾经当过工人、参军，现在是自由撰稿人，研究范围：第二次世界大战云南缅甸历史（包括滇缅公路、中国远征军、美国飞虎队、驼峰航线等）。有些文章曾在美国、日本和我国台湾发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