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里保留的遗书
特写
CNN拍下的背影
59岁的都江堰地震灾区受灾群众罗桂琼从12楼一跃而下,成为成都地震伤员中第一个轻生的人。北川县委农办主任董玉飞的自杀、罗桂琼的轻生,人们心中渐渐愈合的伤口又在隐隐作痛。为什么地震发生5个多月后,他们平静地放弃了自己的生命。“不是突发,是积累。”心理咨询师解释,这是创伤后应急障碍。在经历了地震浩劫的重灾区,还有多少人在积累创伤,平静下潜伏的危机是否有人发现?
从今日开始,早报记者再次走进5·12地震重灾区,试图接近灾区群众和基层干部的“隐形伤口”,了解他们如今真正的心理状况。
在“5·12”大地震发生后,美国CNN电视台的新闻画面中出现了这样一个中国人,镜头前的他声音沙哑、双眼充血,鞋子与卷起的裤脚上都沾满尘土。采访中,他的对讲机响了,又有事找他了,他马上跑回去工作,还连声向记者致歉。这位感动世界的人就是北川陈家坝乡党委书记赵海清,作为全国抗震救灾模范的他,被人称为“北川硬汉”“铁人书记”。
时间静静地过去5个多月,昨(23)日,记者见到了这位刚做完心脏搭桥手术的赵海清。此时,坐在亲人身边的他,褪下身份,是一个在地震中失去父母、孩子至亲的普通人。活下来的人,貌似平静回归的面容下,也有一些难以触摸的“隐形伤口”。看到儿子的照片,他会无声地淌着眼泪;他的手机里,至今还存着一条短信遗书。
情绪转变 笑比哭多,他说话最多的一天
这一天,赵海清家里很热闹,朋友来了。记者到来后,赵海清迎了上来,笑着招呼记者。抗震救灾初期,他多次出现在电视里,那是一个健壮、说话铿锵有力的男子。眼前的赵海清面带病容,看上去很虚弱。这是他做完手术后,第一次有朋友来探望。
不同的是,战斗在前线,他身体健壮;如今退回到普通灾区群众的身份,他身体虚弱,谈起自己需要面对的,却平静温和。
2008年7月某天,北川废墟堆旁的一辆车上,地震后,赵海清第一次见到弟弟,第一次谈到了父母、儿子、侄女的死亡证明。“我走不了,只有你去办一下。”转眼,他便赶到帐篷里开会去了,那一天,他们再没来得及说上一句话。
2008年9月15日,北川陈家坝乡的一处板房外,一直在抗震救灾一线坚守奔波的赵海清,终于再也撑不住了。这一次,他必须要拔出身体里的输液管,离开陈家坝很长一段时间。摆在他面前的诊断书上写着:过度劳累,主动脉窦瘤破裂严重,必须马上住院进行心脏搭桥手术。
2008年9月23日,四川大学华西医院病房外的楼梯上,刚入院仅一天的赵海清打了一宿的长途电话。“听着惊雷一声声响,我能想象到家里的情况有多严重。”由于北川通讯再次中断,他好不容易打通的每一次电话成为负责汇报灾情的重要“传话筒”。
2008年10月23日,绵阳市金菊街某单位宿舍楼里,上完药回到租住房里的赵海清见到3个来自外乡的探访者——本报记者和在陈家坝投资建厂的老板。“我在想进度是不是太慢了”“了解受灾群众需求,居民的安置、场镇的搬迁,经济发展都是问题”“没想到地震过得如此之快,时间之遥远,我们必须重建家园。”……尽管身体还很虚弱,但说到工作时候的滔滔不绝,让赵海清感觉依然如初。
昨天,这是他说话最多的一天。虽然说到儿子,他仍会无声淌泪。整整一上午,朋友欣慰地看到,赵海清笑比哭多。作为主人,赵海清还顾不上身体虚弱,却一直忙着招呼大家,为大家倒水。赵海清给人的印象依然如初:仍然是那“北川硬汉”“铁人书记”。
一时软弱他的手机里,有条短信遗书
聊到住院的事情,妻子赵燕很挂念在成都做手术的赵海清,专门向医生请假去看望他。“他住院时,我拿到他手机,无意中翻到了一条短信。”赵燕突然说。
短信写着:“若有意外,家人要坚强。村民同意,我想呆在金鼓包,一头便能望见北川县城的亲人,也能看见付出努力的陈家坝焕新颜……”“我当时是无意翻到的,一直没有删。你也太高尚了嘛,咋个就不想下我,光想到工作呢。”赵燕一说到赵海清在住院时独自写下的这条短信时,声音哽咽了。
秘密被公开,赵海清有点尴尬,没有想到妻子会突然暴露这个短信。“住院前写起耍的……”赵海清开始握紧妻子严重受伤的手,安慰她。两人的泪水已经夺眶而出。
同样,在他的手机里,还有另外两个重要的电话号码,都来自他的朋友——不久前自杀的北川农办主任董玉飞。“我今天早上在那翻到的,我就在想,自己一定要把他留着。”赵海清没有避讳谈到这个话题,他说,董玉飞太累了,他的压力自己都能够明白理解。“你要是真的走了,那我也不会活的。”觉得丈夫变得深沉的赵燕略微紧张。“放心,我肯定不会那样。”看着妻子难过,他安慰并承诺着。“我是家里的男人,经历了这些,自己是不能倒下的,要把家人照顾好。”
赵海清告诉记者,如今,他很多同事朋友都学着自我调节,注重自己的心理情绪。
内心坚强
自己离开了,就是个逃兵
昨天天气好,老婆陪着赵海清震后第一次去晒太阳。
“住院的那天,我想过,如果手术失败了,也就是去陪父母和孩子。”地震发生时,没有第一时间前往寻找家人的赵海清,很少和别人说起家里的事情。地震后,赵海清只回过已成废墟的北川县城3次。5月17日,他买了些香和纸,站在远远的桥头,对着北川方向磕了个头,做了个检讨,时间还不到5分钟。
9月10日,是赵海清儿子的生日,他一个人在网上纪念馆给儿子留了言。以前在电视台的镜头中可以用药物强行将肩伤的疼痛压下去,这一次,他随着情感流露着。
“百日祭那天,大家在城里遇到,也不打招呼,点个头就走开了。”他说,其实和大多数北川普通人一样,不愿意回想逝去的亲人。“北川人打招呼的方式都变了,很直接问家里人的死亡情况。”赵海清声音更加低沉,“地震后的许多北川人,对生和死有着另外一种认识,觉得它们其实可以画上等号。”在他心中,这种特有的坚强,是地震灾难留下的。
面对同样需要安慰的父老乡亲,赵海清必须提供帮助。赵海清坚定地把“守望家园”的想法告诉记者,在四面八方都来支援的时刻,如果自己离开了陈家坝,感觉就是一个逃兵。
安县人民医院心理康复服务中心医生:
看“病”的人太少
7月中旬,四川首个京安小区在绵阳安县落成,华西医院和安县人民医院的心理专家和医护人员组成团队,定点为灾区群众进行心理干预。昨日,记者来到京安小区,只见大多数人都已经搬离,只剩下少许老年人还围坐在板房外摆龙门阵。在一间立有“四川大学华西医院、安县人民医院心理康复服务中心”牌子的板房屋门口,一名女医生坐在屋内看书。
看记者到来,女医生稍显惊讶。她说,这个心理康复服务中心已经建立3个月了,现在前来寻求帮助或咨询的人都已经相当少。前期在京安小区服务的心理专家和医护人员基本上都已经撤离,回到自己的工作岗位。
下午4时,记者赶到安县人民医院,“四川大学华西医院、安县人民医院心理康复服务站”的牌子依然挂在门口。走进医院,四周非常冷静,仅有几位病人在医院。
据京安小区心理康复服务中心安县人民医院的负责人刘晓英介绍,经走访调查发现,京安小区内安置的1000多名群众中,大部分人都有抑郁、绝望、悲伤等情绪,超过50%的人有心理阴影,也就是说,创伤性应激障碍,在小区中非常普遍。但是,从来没有人主动向医生求助。刘晓英说,由于医院条件有限,他们只好抽调一些学过心理学的医生,配合华西医院过来的专家,一边为小区内的受灾群众做日常疾病的诊疗,一边进行心理干预。而华西医院的专家,则走家串户,深入到板房的每家每户进行宣传,并发现一些特别需要干预的群众,针对性地进行心理疏导。“我的病会不会好?”“以后会不会影响劳力?”刘晓英说,群众开始出于好奇,一天有四五十人来咨询,服务中心工作人员非常繁忙。但是没过几天,就只有几个人来了。“又没流血了,骨头也接好了,我还有什么病?”刘晓英说,经常听到有人说这样的话。小区群众通常是以表面的伤痛来判断自己是否需要接受治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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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百万绵阳灾民需要心理干预
地震后,绵阳三医院在紧急疏散,救治伤、病员的同时,成立了绵阳市抗震救灾指挥部心理危机干预中心,设置专门办公室,并深入各灾民安置点、帐篷学校、机关及企事业单位,发放灾后心理危机干预资料10万余份,派出心理危机干预小分队40余支,对不同受灾人团体心理辅导100多次,受助数万人,进行个别心理辅导或治疗3000余人次。
经过调查发现,由于生活习惯、居住等环境的改变,亲人的伤、亡、失踪,财产的丧失以及余震的不断发生等原因,90%的人群会出现心理反应,包括对基本生存的担忧,个人安全和亲人躯体安全的恐惧、焦虑、悲伤,睡眠障碍也明显增加。20%的人出现不同程度的心理障碍,其中11%的人可能持续终身,发展为创伤后应激障碍。据估计,整个绵阳市有近100余万的灾民需要心理干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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