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西北政法大学张周志先生

本科课堂

　　我热爱秋天的风光

　　我热爱这比人类存在更古老的风光

　　秋天像一条深沉的河流在歌唱

　　当土地召唤我去收割的时候

　　一条被太阳翻晒过的河流在我身躯上流淌

　　我静静沐浴

　　让河流把我洗黑

　　当我成熟以后被抛在地上

　　我仰望秋天

　　像辉煌的屋顶在夕阳下泛着金光

　　——梁小斌 《我热爱秋天的风光》

　　一个人行走在北方的十月，顶着满山遍野泼泼洒洒的阳光，仰望一整个刚正醇和的秋天。

　　秋天浩大无边，秋天温润深远，秋天有玉石的风骨，而这样的风骨，总让我想起一位先生来。

　　这位先生便是西北政法大学哲学与社会发展学院的院长张周志。

　　先生学贯中西，用他自己的话说，“曾下决心从文理贯通、中西结合、古今整合的角度做全方位的大学问”。

　　先生在生命极盛的年月里有《选择与重建》一书，热情奔放；年交不惑之时，在《比较与反思》一书里就透露出“较为冷静的、全方位审视和思想矛盾斗争”，而到了三年之后，便“既不主张西方文化中心论，也不立主东方文化中心论，而是从发生、发展的历史、逻辑和现实的全方位的实然性的视界，主张多元理念文化、行为文化和制度文化的整合创新，并欲将其提升到思维方式这一最高层面上予以阐发”，有了《现代思维方式论》这一集成之作。

　　至此，在觉悟西方哲学的苦恼之源和痛苦之根之后，先生悟出中国儒家圣哲“正德，利用厚生”的伟大，于是最终归于“君子怀德”“修己以敬”的儒家的修身精神，成就玉石风骨。

　　先生温润仁爱如玉。

　　学生们私底下称张先生为“张子”，而“张子”最得意的事情，不是学问的渊博，而是自己能叫出所有教过的学生的名字。“凡是我上过两次课的学生，我都能基本上叫出他们的名字。”

　　“一个就是一个，没有比一个大的，也没有比一个小的。”只要涉及到自己的学生，先生就特别喜欢说这句话。每个学生在先生的心目中都同等重要，先生对于学生来说便有如柳上归来的春风细雨，润物无声，一视同仁却又无微不至。而这一个个的学生，在先生那里又有一个共同的名字——孩子。

　　先生的学生便是先生心中的孩子。

　　初进大学，为了防止坐在老师眼皮子底下“行动”不自由，学生都使劲往后缩，结果先生头一次来上课的时候，硕大的教室里前排的位置空得整整齐齐。上课铃响了，先生的课讲得行云流水，精彩绝伦。只是在快下课的时候，才慢条斯理地说，“我带的有一个班，上课的时候都没人往前排坐，我问他们为什么，他们说因为距离产生美感，所以要离我远一点。但是孩子们呀，你们全溜到后面去了，连我是什么样子都看不清楚了，这无论如何也就美不起来了。” 语毕，学生笑了，如花骨朵们听到了阳光的声响，一个个都探头探脑地开放。

　　古人君子必佩玉，玉垂之如坠，礼也。君子进则揖之，退则扬之，然后玉锵鸣也。叩之其声，清越以长。

　　先生有智慧淳美如玉，并且清越悠扬，远播四方。

　　先生从不吝惜自己的才华，并且在自己的一席之地将其贡献无余。虽然身为一院之长，行政事务缠身，先生却数十年如一日，始终坚持本科教学一线，讲授专业课、全校通识选修课等，并且课时再多也绝不敷衍。

　　永远都记得先生的课堂。初冬早晨，窗外腾起薄雾的清寒一片，太阳的光在这薄雾里暗淡不明，最后干脆转为一个湿漉漉的冷阴天。教室里开了灯，浅灰的课桌椅，墨绿的黑板，先生的镜片上折射着温润的光，器宇轩昂，妙语连珠，儒雅翩翩，墙边暖气片里偶尔有水声汩汩作响，蒸蔚得室内书香满殿。

　　先生倡导“化知识为思想、提升思想为智慧、内化智慧为人格”的德性教育理念，不仅自己建树丰厚，并且信道而笃，执德而弘，将一种积极向上的入世精神用心播散给自己的每一个学生，鼓励学生要“上得厅堂，下得厨房”，最大限度地发挥自己对于社会的效用。

　　如今先生的教诲已远如昨日，每每自省，总觉个人渺小微弱，遑论最大限度地发挥自己对于社会的效用。先生教授的哲学之于自己可观可感的痕迹，也只是在先生的课堂上记下的厚厚的2札笔记，闲暇时偶尔翻出来，仿佛又见青葱校园的朝朝暮暮书声朗朗，先生负暄看碎影，冷暖总关心。

　　正如黑格尔所比喻的那样，哲学好比消化与生理学，生理学不是教人消化的，哲学也不是教人思维的，不学哲学照样可以思维，不过学哲学可以达到更好的思维；哲学好比是同一句格言，也许在年轻人的理解中只是一个普通的道理，但是从一个老人口中说出来，却会包含无数的升沉荣辱人世沧桑，从而成为与生命息息相连的理念。

　　今夜我仰望星空，这是一个被希腊人用星座描绘出来的一个永恒、稳定、不变的英雄世界。这些英雄作为人类在地上创建了丰功伟业，或是承受了巨大的苦难，现在，这些英雄和动物正在俯瞰着大地的芸芸众生，伟绩和巨大的苦难伴随着众生，让人如此地振奋又倍感亲切。那么先生，这样的振奋与亲切是不是就是从你那里得来的智慧的印记了——使得生命更加丰富而开阔，并且永远怀着对于崇高的追求。于是这才理解了哲学不仅在于思维，更在于主体的生命体验这才理解了当哲学饱含人生经验，达到一种审美的境界，便真正体现出理性的伟力来。

　　于是对先生在怀念里愈加景仰，在景仰里，愈加怀念。

　　就这么且行且想，不知不觉，夜色已是浓重不堪。拣一处石矶坐下，薄雾清寒，风却轻柔而不凛冽——这刚是北方的早秋天呢。政法园里的梧桐只怕已是飞满了一地的碎金，一拨新的孩子踩着这碎金来了，而迎他们的先生也定然还是那么明净纯和，一如秋阳呵。今夜我独坐于此，断不能再听先生叫一声“孩子”，讲一回智慧了，可是秋天却真真正正地来了，白天的太阳里有刚正醇和的温暖力量，黄昏的风里有麦子厚实的芳香，就连晚上的月亮，都温润慈悲如菩萨的眼哪！同秋天一起来的，还有有江海的吐纳，山川的胸怀，带着秦地八百里平川之上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如金如锡，如圭如璧的卫风歌谣，将先生的芳华蕴藉在这君子的吟诵之中，于天地间回转传唱！

　　原来先生远不止是玉的温良清越，而是一整个刚正醇和的秋天！难怪在这北国的天高地迥乾坤清朗的时节，我总是禁不住面朝金风翩跹而来的方向，温暖到泪流满面。

　　秋天像一条深沉的河流在歌唱

　　河流两岸还荡漾着我优美的思想

　　秋天的存在

　　使我想起在耕耘之后一定会有收获

　　我有一颗种子已经被遗忘

　　我长时间欣赏这比人类存在更古老的风光

　　秋天像一条河流在歌唱

　　——梁小斌 《我热爱秋天的风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