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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桥使人深沉。身在剑桥,连与国内朋友的网络聊天都本能地往理论的路数上走。
剑桥最打动你的是什么?
书和古堡。书是剑桥多。而那烫金的精装书,只应在青色的古堡里翻读。
康河呢?
康河对我只有感慨。
寻梦康河,新娘般的河畔金柳仍在夕阳中不老地拂动,柔波里的青(艹+行)还在恍兮惚兮地招摇,而那揉碎在浮藻间的天上虹,顾兮盼兮,不知今夕何年。走在三一学院的甬道上,你会觉得诗人刚刚离去,你甚至瞥得见他那决意不带走一片云彩的衣袂消失在女王路的拐角处。自诗人再别康桥,八十年过去了。八十年间,中国由前现代而现代,由现代而后现代,求变之途上只争朝夕。剑桥却还是老样子,康河好像刚从诗人的诗行里淌出。
难道,我们由此触摸了英国的保守主义?
是的,这至少是保守主义的表层结构或隐喻。
还有呢?除了康河。
那就是剑桥的大与小了。作为大学的剑桥很大,剑桥市乃至剑桥郡都因它而形成;作为市镇的剑桥则很小,从市中心往任何方向骑行,不出十五分钟即可见到大片的农田、牧场以及漫山遍野的蓝莓。
蓝莓?能吃吗?
当然能,而且绵甜如饴。只是极少有人采食,兀自地在田埂间和围篱上开花结果,然后谢归大地,与路人在相看却不相扰中完成又一次的生命轮回。
太不可思议了,在一个自小被告知“路边无甜李”的国度。
不只如此。在我所住的CherryHinton村,凡有草地处必有野兔与松鼠在嬉戏,凡有溪流处必有野鸭并天鹅在游弋。当地居民多为五大三粗的农民,但未见他们染指或觊觎过这些天物。
素质吧。
又是素质!“素质”这个词在汉语世界里用得太滥了,以至有人改用“质素”以求花样翻新。“素质说”之所以能包打天下,以不变应万变,秘密在于它提供的是一种讨巧的循环论的解释。具体到这里,它等于说,因为英国人有不暴殄天物的素质,所以他们没有暴殄天物。
不是素质,又是什么?
何必高蹈。剑桥的蓝莓无人采,首先说明的只是一则简单的关系,即相对于人的胃肠需求而言,它过剩了。而包括蓝莓在内的生存资源的普遍性过剩造就了道德的和美学的过剩。从这个意义上,素质说只是道德过剩的本末倒置的表述,显然,素质不是资源过剩的原因,而是它的结果。
那么,“书是剑桥多”,则是由此造就的文化过剩了。
是啊。甚至保守主义又何尝不是一种过剩的姿态!它自信一切皆备于我,自信单靠传统就可以面对未来。这一切都基于蓝莓现象?
当然可以这么说。不过,正如概念本身所示,蓝莓现象仍是有待进一步解释的现象,纵横交结在它身后的诸多因素中,可以清晰辨识的至少包括:日不落帝国的疯狂聚敛,贩奴运动的赤裸裸剥夺,工业革命策源地的先发优势,以及由此型塑的英国在当今全球经济盛宴中的祭酒地位。或许这就是历史的辩证法:英国保守主义的孔雀无疑是优雅的,但掩在它屁股后面的是15世纪末“羊吃人”的圈地运动,是16世纪割耳烙面的血腥立法,是18世纪矿井里衔灯而作的童工,是19世纪茫然的雾都。
由此反观我国,是不是可以这样说,经济上的发展主义其实是一种不得已而为之的权宜。
甚至是两恶相权取其轻。经济的过快增长所带来的问题已是人所共知,诸如传统的断裂,对社会公平的牺牲,经济结构的失衡,等等。但是,另一方面,不经由经济的高速增长以达致资源的自足状态——且不必说过剩,则道德的自立,文化的自信,以及政治的成熟稳健都将成为水月镜花,甚至对传统的守护也将因失去针对性而蜕变为抱残守缺。
有人会说,为什么不可以祛除贪婪的魔障,将发展限定为一种适度且兼顾的增长呢?
的确,虽然从历史上看,哪个发达国家不曾经历过迷狂般的经济扩张时期?新教伦理支撑下的资本原始积累只是典型的一例。但我们毕竟不能重蹈其覆辙。历史不是德尔斐的神谕,即便获知了也无改于它的兑现;我们更非发达国家身后亦步亦趋的后来者。科学发展观据此确认,今天的中国是在创造历史,而不是在复制历史;我们是在以主体的姿态规制历史,而不是作为客体被历史规制;我们拥抱过剩时代的前景,但拒绝以理性和正义做交易,哪怕这种交易只是过程性的。
呵呵,可我们原本不过是在谈剑桥的蓝莓。
——11月13日于剑桥大学三一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