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9.11到全球金融危机
《望东方周刊》特约撰稿赵启强 / 发自纽约
除了全世界都将为这场从华尔街产生的金融灾难埋单之外,美国人自己又将会付出怎样的代价
到纽约世界金融中心采访,采访主题是这场波及全球的金融海啸。
金融中心在原纽约世贸中心旁边。从昔日的美国金融大本营——世贸大厦遗址走过,这里现在是一个巨大的工地,新建筑刚刚冒出地面。
走过世贸大厦遗址,脑海里自然浮现出7年前电视上反复播出的那些悲剧性画面,还想到当时一些著名的美国人,就这个悲剧性事件对美国发出的警告——
美联社的电视制作人肖恩说:“9·11是一个具有划时代意义的事件,在它之后,整个世界都改变了”。
美国耶鲁大学教授伊曼纽尔·沃勒斯坦则认为9·11事件将终结美国在全球的霸权。他断言,“真正的问题不在于美国的霸权是否会衰落,而是美国能否想出办法体面地衰落,尽量减少对世界、对自己的损害。”
在那些日子里,美国人不仅悲痛,而且恐慌,尽管美国股票交易市场因9·11事件关闭近一个星期,当年9月17日美国股市复盘的第一个交易日,市场还是遭遇重挫,道琼斯指数下跌684点(7.1%),创下当时的历史单日最大跌幅。
但那些悲观的预测很快就被美国的光荣与骄傲所抹去:美国在伊拉克不战而胜;敢于公开挑战美国的萨达姆被送上了绞刑架……美国依然是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
9·11事件没有改变美国的国际地位、没有改变美国人富裕的生活;相反,正好是9·11之后,美国金融业以蓬勃之势发展起来,美国股市进入漫长的牛市,频频创出历史新高。在2007年10月庆贺美国股市“牛市五周年”之际(那时正好是9·11事件六周年),道琼斯指数达到14000点的历史高位,而标准普尔500指数连续4年增长,已是2002年10月9日最低点的两倍……
美国仍然是世界唯一的超级大国,美国人依然过着令全世界、尤其是发展中国家人民所羡慕的富裕日子……
然而,这一切止于2008年初、美国因次贷危机所引发的全球金融危机。
现在,走过世贸大厦遗址,走过这短暂的历史之路,真是百感交集——9·11事件以及当初的那些预言,与当前的危机可有内在联系?此刻,伊曼纽尔·沃勒斯坦教授七年前的告诫,是那样具有现实意义。
美国在此次灾难面前到底是体面地衰落,还是体面地由它自己担负重担走出泥淖,而不是拉着尽量多的国家与其一起沉沦?今天,在这个取代了世贸大厦,成为纽约最重要金融阵地的世界金融中心,我们能找到上述问题的解答吗?
一走进纽约世界金融中心,立即为它的恢弘气势所慑,仅仅是二号楼的一楼大厅,就占有两千多平方米的巨大空间,16株10多米高的参天棕榈树将大厅撑起,使人模糊了室内室外的概念。
各种肤色的游客在棕榈树下参观、休闲;在这儿,一点也感受不到这场危机的影响,有的只是从现代、豪华的景象中透出来的美国式的富足和豪气。
但就在要进入这座可以被称作美国金融心脏的写字楼时,我感受到这种悠闲、平和景象背后的紧张。在二楼的电梯口,把守严密的保安队伍挡住了我,要求我出示证件。正好我这天什么证件也没带。保安坚定地摇头:不行!
多亏亲临迎接的朋友再三证明、保证,保安才给我拍了照片,做了个临时出入证,并像进入机场那样过了安检之后,才得以放行。
朋友解释,9·11之后,就一直实行着这种严密的保安措施。
到美国后,已经对美国金融界有过多次类似的采访,我的问题是:
这场危机是怎样发生的?
谁的责任——白宫,还是华尔街?
除了全世界都将为这场从华尔街产生的金融灾难埋单之外,美国人自己将会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在追究责任时,大家的回答清晰,几乎在同一个范围:不是“政府监管不力”,就是“华尔街的贪婪”!
三次对金融界的采访中,只有一次从金融专家口里听到了“华尔街的贪婪”这个词,而在华尔街之外,这个词频繁出现;一个深受此次金融灾难伤害的美国股民菲利普,甚至对我说:“华尔街是世界上最黑的地方!”
菲利普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出此话。他说,不仅仅是他自己,在美国,持有股票、基金或债券的家庭至少在百分之八十以上,其中哪一家没有遭到华尔街的抢劫?那些掌握了几百亿、几千亿资金的人,要抢劫谁太容易了!
他给我讲了一个故事,几年前,一个阿拉伯的石油大亨拿着10亿美元到美国寻找投资机会而进入华尔街的金融市场。只短短几个月的时间,他的10亿美元就被化解一空。他说,亿万富翁如此,何况我们老百姓的这点小钱?
资本为四处寻找猎物而必然流动——从华尔街流向全世界。如美国的金融巨头索罗斯所说,“全球资本主义的突出特征是资本的自由流动。”
见证了1997年亚洲金融危机的青年学者梁晓用了一句非常生动的话来形容这种流动和抢劫。她说,“金融资本可以水银泻地、全球洗劫。”
好一个“水银泻地”!它无孔不入,防不胜防!!
好一个“洗劫”!它比战乱中的抢劫来得更猛烈、更残忍,而且不留痕迹!
是的,洗劫而不留痕迹,因而也绝不承担任何法律责任!
梁晓说,1997年,那些“金融大鳄”在东南亚洗劫,“印尼火烧眉毛,还要强吞FIM的猛药。两年后,两亿多人口的大国分裂。”
1997年,马来西亚经历过同样的灾难。
此前的马来西亚经济蓬勃发展,被称为“亚洲第五条小龙”。1996年,我在《南方周末》主持“世界经济”版时,曾采访过当时的马来西亚,他们的发展和富足给我留下过深刻印象。但当这个蓬勃发展的国家,被华尔街的金融资本盯上之后,几乎是一夜之间,濒临破产。
当时的政府总理马哈蒂尔因此愤怒地指责这场危机的罪魁祸首、美国的金融巨头乔治·索罗斯。他说,这场危机“使东南亚国家经济倒退了20年,等于抢穷人的钱给了富人,不啻为一种犯罪!”
但是,索罗斯没有犯罪,那些搞垮了东南亚经济的金融巨头都没有犯罪,没有任何一个人为那场危机负责;付出代价的只是本国的国民。
人类对于战争破坏的清算毫不容情:审判战犯,执行绞刑;但对于与战争破坏同样惨烈的金融资本的抢劫却从未追究。这次,华尔街给美国及全世界造成的灾难数以万亿计,但是我们至今没有听说华尔街有人因这场灾难而被定为金融犯罪;相反,我们听到的是,政府的救市资金将有相当一部分进入华尔街的腰包!
这就是为什么美国的普通百姓也会反对救市的原因。但是请注意,百姓的反对与许多经济学家的反对是有差异的;一些经济学家是担心政府救市会强化了政府对市场的干预,因而破坏、或削弱了自由市场的自由。
关于这场危机的争论还在继续,责任在谁——是政府还是市场?是无形的手还是有形的手?而且,对救治这场灾祸,到底应该依靠哪只手?也是目前争论的重点。
在目前的形势下,不管是不是发自内心,人们都不敢公开反对政府监管,连老资格的自由市场经济倡导者张五常教授都说,“没有谁会那样傻,认为市场应该自由到完全不需要政府。”
但问题是,什么该政府管,什么不该政府管?还有,什么样的问题是可以靠政府干预解决,什么样的问题则必须在制度上动大手术?
张五常对此次危机的根源有过探究,他的结论是:“美国的金融制度闯了大祸,一个主要原因是合约的串连出错。”
既然是一个以市场经济为核心制度的制度闯了大祸,那么靠市场自身纠正显然不可能,靠政府的一般干预解决问题也不可能!
但在制度的重大改变之前,政府必须干预,否则,此次美国之行听得最多的那句话“华尔街的贪婪”便会失去控制,变成现代社会真正的洪水猛兽。
我们不提倡大政府,更不是国家主义。因为我们清醒地懂得,政府的干预,是一把双刃剑——如果政府在竞争性、赢利性、垄断性的经济领域大肆作为,甚至用权力阻止民间资本进入,而在公共服务领域,如农田水利设施、公共交通、医疗、教育、住房、养老、失业保障等方面不作为,而像前几年那样倡导一切按市场规律办,那腐败和集权的大门确实会向政府大开;在这方面,我们已经领教过权力与资本结合后的贪婪和无耻……
但在全球危机的此刻,我们都应该记住“华尔街的贪婪”这句话,记住只要有市场的地方,就有“华尔街”,只要有“华尔街”,就有对“华尔街”实施监管、干预的必要!在市场经济时代,这是每一个政府都应该牢记的。
从纽约世界金融中心出来,又一次经过“世贸大厦”的遗址。见到许多游客将相机从围栏的缝隙中伸进去,拍摄这个新旧交替的现场。
这些来自各国的游客,默默地观看着、拍摄着,他们表情凝重。显然,这个已成废墟的庞然大物,仍然沉甸甸地横在人们心头。
我同样将相机伸进栅栏,将就要消失的遗址存留在我的记忆里……
人们为何对这个七年前的悲剧有着如此的关切?难道这个在七年前就已经毁灭的庞然大物,到今天才让华尔街为它举行葬礼?而世界各国在这场金融海啸中被席卷的万亿资产,将成为它的陪葬品?
在整理这篇文章的时候,我找到了答案——
哈佛大学肯尼迪学院院长约瑟夫·奈,在9·11事件后,曾经对着这个废墟说,“世贸大厦无疑是整个美式资本主义的图腾,”它的毁灭,将是“世界已经发生深刻变化的一个可怕征兆”。
这个可怕的征兆,在七年后的今天,才开始显露它的全部狰狞面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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