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英语第一、中文第二

　　文/许维贤(Hee Wai Siam)(马来西亚)

　　为什么英语第一、中文第二

　　北大中文系一位教授曾感叹说,孔子曰“已矣乎!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吾曰“在北大，吾未见好‘中文’如好‘英语’者也 ”

　　我作为一个华裔的外国留学生,在北京大学留学过数年,发现一个有意思的现象:一个中国学生报考北大,从来似乎不需要理由;但一个海外留学生选择北大,往往由始至终要面临被盘问的局面,这实在让人费解。

　　在北大,跟新认识的年轻才俊们寒暄,尤其是跟那些终日怀着远大的留美目标的本科生闲聊,对方第一句话往往就让人无言以对:“来北大学中文啊?”“你普通话说得真好哇!怎么还来中国呢?”

　　我不太清楚100多年前辜鸿铭从马来亚选择回中国,有没有遭遇过此类问题。也许关键是:我从来没有这样问过自己。本来以为只是一两人的随口之辞,但4年在北京,不断重复碰到类似的问题不下100次。显然问题已经不单单出在我这里。

　　更令人纳闷的是,这些问题都出自北京著名高校的天之骄子。

　　或许中国学生对海外华裔的理解和期待,不是还停留在“五四”文人对辜鸿铭的笑而不谑,就是发展到对假洋鬼子满口洋腔发音的想象上。一旦面对一个说起普通话行云流水的海外华裔,他们反而满腹狐疑。曾有一个北大同学进到我的房间,听到我和日本室友用普通话交谈。他一脸疑惑:“为什么你不用英语跟你的室友沟通?”

　　面对这个问题,我傻呆了老半天。本来还以为他会为自己国家的语言被两个“外国人”作为沟通工具而沾沾自喜,反而,他却明显失望了。我禁不住遥想起大唐气象——当时世界各国留学生云集长安,长安话的盛行相当于现今世界通行的英语。但在今天中国学生的想象里,留学生们之间的对谈即便不用英语,也应该一半夹杂着英语介词联句,另一半是不熟练的普通话,这种洋腔听起来才像一个“地道”的留学生。

　　我这个“四不像”的留学生,只会让他们对我来华的目的产生焦虑和不安,破坏了他们对国际化就等于英语化的想象。甚至,有些人在做出跟你交往的决定之前,经常会试探性地随口问:你们在马来西亚学习,是用什么语言呀?

　　一开始我还很骄傲地跟他们反复讲解,马来西亚教育的媒介语言不是一语独霸,虽然马来语是官方第一语言,但华文教育还是挺完整的,从小学到中学、大专还保留着完整的华文教育体系。后来发觉对方听得不耐烦,一丝失望写在脸上,终于最后杀出一句:“我以为你们全是用英语授课。”

　　我猛然惊觉,较之马来西亚的多语并存,一般的中国人特别是年轻一代内心似乎更能认同和“敬仰”英语主导的教育方式。

　　我在北大清华见过很多全中国最顶尖的学生,不少人把赴美当作人生最高理想。在他们眼中,美国即是世界。我曾无数次向他们澄清:我在修读的不是“普通话”,不是“对外汉语学院”,也不是“汉学”或“东亚系”——而是“中国语言文学”。

　　这样解释多了,最后自己觉得有点累。说到底,中国年轻一代潜意识里对自己的语言文化恐怕仍然心虚甚至轻视。在以一种异样眼光看待这些海外“归来”华裔的同时,却不小心泄露了对自身家底文化的不自信和漠视。一方面在公共语言场合里赞同着振兴中华文化伟大复兴的说法,但在私底下的待人处事和人生追求上,非但把“赴美”当作人生目标,更把它作为衡量一个人是否“成功”的标准。

　　每天经过静园草坪或未名湖,都会看到学生们各据一角,手握一本“红宝书”——《GRE词汇精选》喃喃自语,这已经是北大的日常风景了,即使在冬天最寒冷的清晨。我在敬佩他们的毅力和恒心之余,却担心于这背后的潜逻辑。并且对于不少人为了学好英语却荒废了自己的专业学习也觉得惋惜。

　　记得中文系一位教授曾感叹说,孔子曰“已矣乎!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吾曰“在北大，吾未见好‘中文’如好‘英语’者也 ”。

　　这是值得中国新一代们深深反思的问题。

　　(作者为北京大学文学博士,目前执教于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学中文系。作家,著有短篇小说集《游走与沉溺》和新诗集《不明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