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 应
第十五届北京国际图书博览会在天津举办,正是在这届图书博览会上我认识了希腊同行尤金先生。
接到准备五分钟“交流性发言”的通知,立马开始准备——我知道自己不是个健谈的人。首先要了解的当然是对手情况。从主办方协办方(团市委、出版局、市作协)发来的伊妹儿里,得知前来交流的希腊作家有两位,其中一位面向儿童,关于他,有这样几行文字:
尤金·齐维扎斯,毕业于雅典法学和政治经济学专业,在伦敦大学获得法学和政治经济学硕士学位,并在伦敦经济学院获得博士头衔。
之后在英国里丁大学教授犯罪学和比较犯罪学,撰写过大量有关文章,且是犯罪审判研究项目的负责人……尤金·齐维扎斯曾为儿童写过100多本读物。多次获各类国际奖项。1993年,他的《三条小狼和一头大坏猪》列于美国畅销书榜单插图作品第二名,他的故事在BBC播出,成为希腊和美国的学校指定读物……
这段简介让我很有几分惊讶。并非惊讶尤金先生在童话领域的成功,我所惊讶的是尤金先生所从事的职业,他的学位以及头衔似与《三条小狼和一头大坏猪》天南地北。我真的很惊讶,为孩子们笔耕三十余载,国内儿童文学圈子里的老友新朋情况大体知道。总的来说,圈内之人不少出身教师、出身记者编辑,其余来自艺术界、学术界、翻译界、工商界……极少量来自部队(部队的宣传文化单位)。也许本人孤陋寡闻,但在我们这里,确实没听说过哪位杰出的司法工作者犯罪学研究专家同时是一位世界级的童话高手。惊讶之余,一连串指向齐维扎斯先生的问号冒了出来:负责犯罪学研究项目这样严峻职业的您怎么写起童话来的?为什么没写侦探小说却写了童话?您写童话在先还是研究犯罪学在先?您觉得这二者有可以沟通的地方吗?……
很想知道答案,只等着与这位令人觉得有些不可思议的、身兼童话家并犯罪审判研究项目负责人的希腊同行交流。
书博会二楼装点成了主宾国希腊的图书园林。带着问题的我穿过琳琅满目的书坛书林,进入左侧“作家交流区”。这儿有界线模糊的台上台下:台上摆着沙发、矮桌和话筒,为作家席;台下数排折叠椅,为青年文学爱好者席。
刚落座,主办方朋友快步走来,附我耳边低声道,抱歉,因为临时情况,原定的两位希腊作家不能来了,另请了一位出场……
大为扫兴的我说,遗憾,我的五分钟发言里头,三分钟跟儿童文学家尤金先生有关系哪,一门心思想请尤金先生解答问题哪!见主办方朋友面带难色,赶紧补上一句,该说该问的照常进行吧,没有答案也无妨,如果提出的问题变成听众悬念倒也不错!
就这样,没有更动五分钟发言,我向未到场的尤金先生抛出了一串问题。不过,这串问题并非完全有去无回,坐我右侧的尼克斯先生(开场时匆匆赶到的原定交流者——这位戏剧家的登台颇有几分戏剧性)表示,他可以讲几句,因为他和尤金·齐维扎斯是朋友。尼克斯先生说,犯罪学研究专家尤金其实是个非常温和非常细心的人,很早就开始写童话了。又说自己的儿子很喜欢童话叔叔尤金的书,也喜欢跟尤金叔叔玩……
尼克斯先生只是三言两语,没想得到回应的我已经相当满足。起码,这三言两语让我从性格上、从爱好上、从写作年代上,对尤金先生有了一点儿感性认识。
更富戏剧性的是,交流即将结束之时,主办方朋友又附我耳边悄声道,听说了你的发言,尤金先生准备马上赶来……
尤金先生果然来了。主办方几位领导正邀请大家留影,尤金先生刚好赶上。
之后,我和尤金先生在已经散场的会场里坐下。希腊语女翻译另有任务,一位学英语的男生自告奋勇充任翻译。只是此时此地已不宜探讨文学创作,交流内容似应向两国同行间的友谊倾斜。我取出了《中国孩子的梦》签上名递过去。尤金先生递过来的是一沓宣传品和两册装帧精致的童话,签名旁特地勾画了一只鸟,他说这鸟是他自己设计的童话出版物标志。
明天上午我要和中国小朋友见面,他温和地瞧着我,明天您来吗?
我说我来。我确实想让那一串抛向尤金先生的问号得到解答。明天也许有机会?
希腊图书园林的中心地带悬挂着这样一幅横标:儿童图书介绍——《三条小狼和一头大坏猪》。这里相当繁忙,连续四天每天上演八场不同内容的节目:讲座、研讨会、见面会、图书介绍会、故事会、诗歌朗诵会、电影、音乐表演、戏剧放映……进入场地时,我看到身穿砖红色外套的尤金先生坐在横标下大条桌前,条桌上立着一幢花花绿绿的纸房子——多半与小狼大猪有关吧?尤金先生笑容可掬地瞧着听众,他们是排坐在台下的几十名红领巾。
笑容可掬的尤金先生讲话了。他说,孩子们,我是个写故事的人,给小孩子写也给大人写。给小孩子写的时候用小笔,喏,就是它——(从衣袋里摸出半截铅笔头)。给大人写的时候用大笔,喏,它在这儿——(从桌子底下拽出一支碗口粗的纸糊大笔)。孩子们笑了,他也笑了。他接着说,我给孩子们写的书,有的很小(摸出一本巴掌大的),有的很大(举起一本门扇大的)。孩子们大声笑了。他笑着说,现在我要为你们读书里头的故事,你们愿意我读这本小书还是那本大书?孩子们齐声大喊:大——书!好啊好啊,他说,不过大书太大,小书又太小,我们还是读中等个头的书吧……
几句开场白让孩子们欢声一片。尤金先生就在孩子们的欢笑声中开始朗读。
打嘟噜的希腊话谁都不懂,但孩子们连同旁听的大人们都受到了感染。这与女翻译的业务水平有关,更紧要的是尤金先生本人——他的真挚的语调生动的表情加上相当出彩的麦克风口技俘虏了语言不通的听众。尾声朗读巧妙地转为孩子们依次上台,设法吹倒立在条桌上的那幢花花绿绿的纸房子。图书介绍会就在快乐的游戏中结束。
笑嘻嘻的尤金先生到了台下,孩子们都拥向他,设法挨近他——他们喜欢他。于是乎这位身量超出190厘米的希腊大汉,前后左右上上下下全是红领巾。摄影师喊道,拍照啦,请大家说“茄子”!于是乎我眼前出现了这样一幅画面:希腊童话叔叔尤金欢笑的大脸镶嵌在许许多多欢笑的中国孩子的小脸中间……画面有趣并令人感动。
就这刹那,我忽然地有所觉悟:从事任何职业的写手其实都可以写童话——只要他真爱童话,只要他真爱孩子。
那串抛向尤金先生的问号似乎找到了答案?
可是并非任何写手都能写童话,尤其是好童话。我本人就做过尝试却未见成功,因而我知道童话对童话作者相当挑剔。没有童心的人写不了童话,没有童趣童真的人写不了童话,没有童年想象的人写不了童话——缺一不可。而童心童趣童真还有奇妙的童年想象,这些统称为“童年感觉”的东西在成人世界里很难找到。是的,上苍赐予孩子们的这些珍宝,业已可悲地淹没在成人世界的污泥浊水里。
能够用文字留住童年珍宝的人令我羡慕令我敬服,我佩服他将童年感觉凝聚为童话,我敬重他让童话伴随孩子们在真善美的氛围中成长。我相信他是个幸福的人。
《鳄鱼去看牙医》、《爱米和香蕉皮》、《永远逗笑的大猩猩》、《从前有一棵树》、《带翅屋的惊人奇遇和一只小猴子》、《八十八垃圾场》、《一只叫了又叫的叫驴》、《坚硬的核桃部队》、《斯特福和伊莫丝的订婚蛋糕》……翻看着他多彩的书目时我想,为孩子们写了一百本童话的尤金先生一定格外幸福。
同时我又想,精通犯罪学的尤金先生对人类社会的黑暗面——盗窃、抢劫、诈骗、拐卖、强暴、毒品、凶杀、恐怖……了如指掌,他专业研究的是地狱里的丑恶。我不能不又一次地惊讶,代表着人类纯洁面的童话与研究人类丑恶面的犯罪学,竟然是尤金先生的两门专业。两门专业都做得卓有成效!
是否应该这样解释:一位与孩子们共舞同唱的天使同时在给地狱里的罪恶消毒。
无论怎么解释,尤金先生都是一位不可思议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