坍塌的黑土地
东北黑土区因严重的水土流失产生的大型侵蚀沟达25万多条。
仅黑龙江省的大型蚀沟就达14.4万多条,吞噬农田144万亩
《望东方周刊》记者王开、特约撰稿曹顺妮 吉林报道
“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那里有森林煤矿,还有那满山遍野的大豆高粱……”作于1936年的抗战歌曲《松花江上》,悲怆而不无自豪地历数着东北黑土地的丰饶。
在刘家镇25.07平方公里的黑土地上,水土流失造成了大大小小数百条侵蚀沟,让这里的百姓已难有立足之地。
如果从谷歌卫星地图上俯瞰,那片触目惊心的景象相当清晰——第二松花江沿岸,沟壑如刀劈斧砍,最醒目的就属榆树市刘家镇,仅在这个镇上,就有49条主沟,257条支沟,俨然一副黄土高原沟壑纵横的景象。
而这其中最著名的一条沟,即是刘家镇合心村南城子屯那条陡如斧削、绵延千米的南大沟。这条侵蚀沟已经让南城子屯三易其址,并在短短50年间,“吃”掉了其一半以上的地盘。
“我们总有一天要背井离乡”
春天一化冻,土壤一松,成片的黑土就坍塌下去了,就像浪头似的,一浪压一浪。坍塌到沟底的土地,都是南城子屯的责任田。
从吉林省长春市出发,顺着高速路一直向北,沿扶余县边界进入榆树市,即见“天下第一粮仓”的牌坊楼,赫然立于高速路之上。路两旁,是一马平川的黑土平原。
五棵树镇往南,就是刘家镇的合心村。再往南,行至一块被木栅栏和铁丝网圈起的地方,一条深50~60米、宽200~300米的大沟,在四周一片平原田地环绕下,毫无预兆地深陷下去,没有任何过渡——这就是侵蚀最严重、最典型的刘家镇南大沟。
“没想到,东北平原的水土流失竟然到了这种地步。”水利部水保司巡视员张学俭回忆说,2002年当国内一些水土专家见到南大沟时,一致反应就是“震惊”、“没想到”。
南大沟何时出现,现在没人知道。那原本只是一条不起眼的小沟。但最近这五六十年来,南城子屯村民就一直没能摆脱被南大沟撵着跑的命运。
“沟追得可邪乎了!”合心村前支书李凤山说,打从屯子搬到沟边,安心的日子就没过多少天。
五六十年前的南大沟,不长,也不深,在南城子屯东面,被密密的榆树、杨树、柞树包围着,没什么威胁。
土地改革后,这条植被丰富的南大沟有专人看护,因此其生态面貌保护得非常完整。但随后进入农业“改造”时期,土地集体所有,没有了人看管的南大沟,成为人们砍柴开荒的无主之地。
1956年,雨水充沛,失去了大量植被的南大沟第一次暴露出狰狞的面目:泥土在洪水中打着滚往前涌,那些仅存的一个人都抱不过来的树木,被连根拔起,冲进松花江。
“就在那一年,南大沟宽了一倍,深了一倍,成为名副其实的大沟。”李凤山说。而也是在那个时期,南城子屯完成了大沟威胁下的第一次搬迁——随着大沟不断向东扩张,住户们被迫不断东移,原来屯子最东头的一户,变成了最西的一户。
沟第一次撵走了人,但却不是最后一次。
逯宝华,南城子屯现任支部书记,恰好出生在洪水最多的1956年。在他的记忆里,南大沟一直在扩大、再扩大,就像一张食量不断增长的巨口。“从50年代到现在,大沟长得飞快,比如说当时大约600米长,现如今已经有近2000米。塌下去的土地面积,相当于原来屯子地盘的一半以上。”
“冬天天冷,沟边的庄稼地一冻,能裂好多个大口子,春天一化冻,土壤一松,成片的黑土就坍塌下去了,成片成片地坍塌,就像浪头似的,一浪压一浪,我们叫浪坍。”逯宝华说,浪坍的速度很快,一条条支沟,就像毛细血管一样,以南大沟为主干,向四周的庄稼地蔓延开来。
坍塌到沟底的土地,都是南城子屯的责任田。
“1983年分地,人均将近4亩。那会儿分地,还能按上级要求,留出5%的机动地。靠近沟边,被冲走的地,还能拿屯子里的机动地补偿。而现在人均土地只有2亩多点,机动地早就没有了。”李凤山说,十年前,他主持分地工作,没有人愿意分到沟边的地,只能采用抓阄的方式。
土地日益减少,屯子里的人更不放过南大沟。只要不发大水,他们就在沟底、沟坡上能长庄稼的地方,全种上了庄稼。“六七十年代的时候,人们没有什么保护植被的意识。”逯宝华说。
1998年又是一个多雨的年份,松花江发大水,南大沟再次扩张。此时,南城子屯已经搬了三次家。除了前述50年代那一次,另外两次发生在上世纪60年代中期和70年代末。70年代这次搬迁,一直持续到90年代。逯宝华说,这20年间,因为雨水少,沟扩张得慢些,村子也就随着沟的走势,一点点继续东移。
而现在,张着大嘴、永无餍足的南大沟又一次逼近了这个拥有250多户村民的小小村庄,离最近的一户农家只有十几米。
“再不抓紧治理,我们总有一天要背井离乡。”已经60多岁的李凤山说。
许多县市一年被侵蚀沟吃掉一个村
这些侵蚀沟当前大多数正处于旺盛的发育时期,黑土区有许多县市因为沟蚀一年就要被吃掉一个村,也就是八九千亩的土地
榆树市有着辉煌的岁月,2001年至2004年,四度成为全国产粮第一大县。2008年,榆树市粮食产量达到28.2亿公斤,有望第五次夺得全国产粮状元县的名号。
但这种辉煌背后是无法掩饰的水土流失,以及由此而来的惨重损失。近40年来,水土流失已致使刘家镇减产粮食近2000万公斤。
更为可怕的是,像南大沟这样大的侵蚀沟,在榆树市刘家镇,还有48条。而这49条主沟,从50年代初到现在,已经繁育出了257条支沟。
不断延长加深的侵蚀沟,让刘家镇成为长春市松花江沿岸沟蚀最严重的地区之一,侵蚀沟的沟蚀面积占流域总面积的30%。耕地被吞噬,或者被分割得四分五裂,呈现出的地貌,像极了黄土高原。
刘家镇松花江沿岸沟壑群经过了几十年少有遏制的生长,这些大沟就像一条条发育旺盛的恶龙,边缘不断外扩,沟头不断前伸,不但吞噬耕地,而且还在吞噬着村民们赖以生活的家园。
50年来,刘家镇松花江沿岸这些侵蚀沟共侵吞了4125亩土地,南城子屯的近千亩良田,被切割得支离破碎,变成了十几个“孤岛”,村民只得翻“山”越“岭”下地干活。
站在松花江二级阶地上,放眼望去,满目深沟险壑,谁能想象得出,这里是松江平原,这里曾经是千里沃土。
侵蚀沟吞噬的土壤大量淤积在松花江沿岸的沟口,新淤出了83公顷的沙滩,使江心岛面积增加了20%,河床抬高了2米,第二松花江主河道向南移动了250余米。“沧海桑田”的效果,在这里只需要短短几十年就初具规模。
据《望东方周刊》记者了解,松花江沿岸的沟壑侵蚀,不断刷新着每年的水土流失数量。目前这一地区有18个发展沟头正在逼近7个自然村屯。南城子屯三易其址的命运,如果不加以遏制,将会降临在更多村庄的头上。
但这种现象并不是局部存在。水利部松辽水利委员会副主任武龙甫告诉本刊记者,据不完全统计,东北黑土区因严重的水土流失产生的大型侵蚀沟达25万多条。仅黑龙江省的大型蚀沟就达14.4万多条,吞噬农田144万亩。
更值得警醒的是,这些侵蚀沟当前大多数正处于旺盛的发育时期,黑土区有许多县市因为沟蚀一年就要被吃掉一个村,也就是八九千亩的土地。
人与沟的较量
南大沟的治理已经投入近2000万元,是吉林省有史以来投资最大的水保工程,但效果却并不如预期
人与沟的较量,从来就没有停止过,但直到现在,最终的结果仍然是人类在节节败退。
1972年左右,南大沟归属的刘家乡(现为刘家镇)组织了全乡的大量劳力,采用“锁坡型”的方式,把直上直下的大坡度改成缓坡型,这样,黑土就不会成片地坍到沟底,减少土地流失的速度。
“这些都是小打小闹,只能起到把水顺到沟里的用处,让坍塌不至于太厉害,但过不了几年,遇上大水,仍然没啥用。”李凤山说,包括从1985年到1987年,吉林省水土保持局花费三年时间,采用种树方式锁坡,“照样没用,你想想水桶一样粗的树都能被冲跑,栽下去的小树又能起什么作用?”
“大沟治理,只指望百姓出工来完成,那是不可能的。”他说。
实际上,自从1956年之后,南大沟渐成庞然大物,当地农民已经没有办法控制。
2003年9月,东北黑土区水土流失综合防治试点工程全面启动,南大沟被确定为水土流失综合防治试点工程。
“土招洋招,招多了,但没用,沟照样在撵人。”榆树市水利局水保站站长白国范懊恼地说,他和侵蚀沟打了30多年的交道,至今仍觉得,治好南大沟,“工作真难干”!现在,他希望国家能够把治沟看作是基础工程建设,加大资金投入,“否则很难奏效”。
“单靠水务局进行的探索性的试点工程、局部工程,解决不了问题。”在南大沟蹲点一年多的吉林省水土保持局副局长赵英杰感叹道。作为水利部松辽水利委员会黑土区水土流失综合防治试点工程之一,南大沟的治理已经投入近2000万元,是吉林省有史以来投资最大的水保工程,但效果却并不如预期。
如今,环绕南大沟已经修了一圈水泥路与浅沟,阻止水流冲击大沟。这两年,南大沟里面光种植树木就有几十万株,而大量的谷坊建设更是投入了极大的资金和人力。所谓谷坊,如同一级级台阶,这些修建在侵蚀沟内的土石坝,拦住水土,防止沟底下切、沟头前进、沟岸扩张。
有意思的是,这样一条“害沟”,在其治理项目规划中,将被建设成东北黑土区最具特色的“地下森林公园”。而这一规划正在得到实施。南大沟20年的管护经营权已经出租出去,筹集到资金200万元。
下一步如何运作,让人拭目以待。至少目前,通往南大沟的路是一条曲折难行的乡村土路,而南大沟的树木也还远没有成为一片绿色奇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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