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了恐水症
虽然是神话,“娘娘挂灯”的情景我也切身经历过。这自然是后话。
“五哥呀,”船上的海狼们大声嚷,“你可是有福之人呀,我们也算沾了你的光!”
父亲爱听恭维,何况又有“娘娘挂灯”这不容置疑的事实存在。但是很快又有另一种论调,一个瞎子算命,说父亲的船能化险为夷,是因我的降临人世,更确切地说:我也是大富大贵之人。父亲很是兴奋:“管他是老子的福,还是儿子的福。哈(喝)酒!”不久,我的弟弟出生。他和我的哥哥一样,长得又白又胖,父亲一回家就把他扛在肩膀上,真是爱不释手。
弟弟会说话了,一睁眼就喊:“吃西瓜,吃西瓜!”父亲就整担的西瓜让人往家挑。当时,在我的故乡,西瓜刚下来时,一个西瓜相当一箱黄花鱼的价钱。我成了丑小鸭,身体越来越瘦,而且越长越黑。于是,人们不再喊我的乳名台生,而叫我大老黑。我还不断闹病,满嘴口疮,日夜哭泣。这样的孩子,怎能叫人喜爱呢?
又有瞎子算命,说我本该大贵,却无福承受。还有人断言:我是个短命的孩子。我的那位从日本留学归来的六叔和极为摩登的六婶,第一次见我便大惊失色:这孩子弱智吧?我那个泼辣的二嫂子也起哄架秧子:“我看也有点卡乎乎。”自此,我又多了个“老卡”的绰号。
在我们故乡的“海狼辞典”中,卡,就是呆傻缺心眼儿,如果有人说你“卡乎乎”,也就是傻乎乎。虽然我当时还不很理解老卡的准确含义,但我却朝二嫂子狠狠地吐口水。从小,我的自尊心就极强。
我最不堪忍受的,还有同龄孩子对我的鄙视和冷落,尤其是我的哥哥和堂兄、表兄们去海边游泳——故乡的海狼们称游泳为洗海澡,他们每次洗海澡,首先考虑的是如何把我这个跟屁虫甩掉。我暗下决心,独自一人去下海。谁能想到,命运也在捉弄我。那是个风平浪静的好天气,太阳闪着夺目的光芒,高悬在信号山的顶峰,金色的海滩上爬着五颜六色的寄生蟹,潮水退去的地方,洼处的积水中游动着被大潮遗忘的小虾和小鱼。若在往常,我会把这些可爱的小虾、小蟹都捞上来,可是今天我却置那些迷人的小生灵于不顾,鼓足了勇气向远离沙滩的大海跑去,我甚至忘记了脱去背心和短裤,我尽情地享受海水的轻柔洗礼,我惊奇为什么水漫过肩头而丝毫也不畏惧。我还感觉到水下有物,软软的,正托着我向上漂浮……
哗——海水翻腾了,我也被掀翻,当我本能地向岸边逃去时,却发现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冒出海面,是一只潜伏在海底的大海龟吧?不,海面平静时,我看清是一只鼓鼓囊囊的大麻包。麻包上有个洞,一只青壳梭子蟹吐着泡沫从里边爬出来,跟着又一只、一只地爬出来……我不得不往后退,因为这海蟹的大螯伸展开都有半尺长。在渔码头,我曾目睹一个装卸工被那铁钳般的蟹螯夹破了胶靴,又夹断了脚指头。
咕噜噜,随着一串水泡,又一只海蟹挣破麻包爬出来了。几乎同时,我看到麻包里边有一只被海水泡得雪白的人手。我的腿抽筋了,若不是还有洗海澡的人,很难想象将是何种结局。小小的城市震动了。当然不是因为我,我回家也不敢提这件事,因为像我这样小的孩子独自偷偷下海,肯定会挨揍。那麻包是海盗作案后的弃尸,也有人说是被杀害的八路军的“地工”。在故乡,海狼们称此为“海漂子”。从此,我却得了恐水症,很长一段时间,夜里一闭眼就梦见海漂子。我变得很孤僻,喜欢独自一人蹲在防浪坝附近那寸草不生的绝地眺望大海,那绝地不仅填充了我童年的心灵空间,似乎还隐喻了我多灾多难的人生轨迹。
王家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