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溪医院医患冲突追踪

　　松溪医院医患冲突追踪

　　护士给不听话的小孩打针时，第一次打不进去就会遭致家长的辱骂，第二针如果还打不进去，家长就会直接给护士甩过来一巴掌

　　《望东方周刊》特约撰稿周范才 | 福建松溪报道

　　在同事眼里“老实巴交”的外科医生朱宗友，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会卷入到又一场“医闹”之中。

　　2008年12月18日晚上，福建松溪县医院收治的一名重度摔伤病人在该院去世。朱宗友是当天晚上的值班医生，他远远没有想到的是，这名患者的死引发了一场震动松溪全县的风暴，因不满患者家属对医生的围攻，松溪县医院全院职工接连两天走出病房、上街抗议。

　　一场原本普通的医患纠纷

　　2008年12月17日下午5点左右，家住松溪县郑墩镇林屯村的罗唤付从4楼摔下，当场休克。虽经医生多方抢救，罗唤付还是在第二天晚上8点去世。

　　几乎与此同时，围绕罗唤付的死是属于医疗事故还是抢救无效的议论，开始在家属之中发酵。

　　让家属们心存疑虑的主要是两点，一是对松溪县医院救治的不满。罗唤付的儿子罗文福对《望东方周刊》称，他看见打点滴的父亲连着吐了两三回，每次叫护士，护士都说是正常现象，“后来我发现不对劲，去叫医生，医生七八分钟后才到。”

　　罗文福的堂姐夫陈伦也表示，该院医护人员的服务态度让他们始终耿耿于怀。一个可以证实的事实是，罗文福在17号晚上收到了当天接诊医生邱胜财签署的“病危通知单”，但日期却写成了“2008年12月21日”。

　　松溪县医院院长游洪龙也向《望东方周刊》承认，日期确实是当班医生给写错了。

　　另一是对该院医生“篡改病历”的质疑。在罗唤付去世后，罗文福的舅舅叶文春先是跑到医生办公室，值班医生朱宗友说病历在护士那里，而护士又说在医生手上。

　　叶文春告诉《望东方周刊》，就在他返回找到朱宗友时，发现他在病历本上写着什么。

　　罗文福向本刊记者展示当天父亲救治时的记录单，输液记录上“氨基酸”一项被涂掉，在一旁的空白处写着“止血敏”。游洪龙对此的解释是，“护士在誊抄医生诊治记录时抄错了而进行的修改，根本不存在改病历的问题。”

　　松溪县委副书记董清芳事后也向《望东方周刊》透露，听说此次医疗纠纷后，县委书记曹聪当即指示卫生局调查清楚是否属于医疗事故。董清芳介绍，他们一共为家属选定了五家医院进行医疗事故鉴定，让他们“随便挑”，但家属最终放弃了。

　　12月31日，当本刊记者来到罗文福家里时，家属们也表示，“涂改病历”只是一场误会。

　　白大褂走上街头

　　然而，正是这一误会最终酿成了该院医护人员持续两天的集体抗争。

　　18日晚上，就在罗唤付去世不久，正在医生办公室填写当班记录的朱宗友遭遇了冲过来讨要病历的家属。见势不妙的朱宗友迅速跑进医生值班室，并把门反锁。

　　随后，门很快被踢开了。就在此时，迅速赶来的民警拦在了门口。据松溪县医院院长游洪龙透露，门外当时聚集了大概有二三十人。

　　此时，罗唤付的遗体依然躺在病床上，家属已经点起了蜡烛，并开始在病房烧纸祭奠。双方在警察的阻隔下，僵持了整整一夜。

　　第二天早上，同事朱宗友被围堵了一夜的消息迅速在医护人员中传开，大家开始聚集到对峙的门口要人。“医生老被人欺负。”松溪医院财务科职工许庆伟告诉《望东方周刊》。

　　许庆伟介绍，“感觉被人骑到头上”的医护人员见现场民警只是阻隔双方，没有采取强力措施，引发了大家的不满，开始想到了要靠自己的力量讨要说法。

　　很快，医护人员就自发跑到街上制作了标语，还有人撕开病床上的床单手写了数条横幅，要求“还医生公道”。

　　聚集起来的医护人员连白大褂都没有脱下，簇拥着朱宗友，走出医院，走到街头，一路举着横幅到了松溪县委门口。松溪县医院原党委书记郭传镇向《望东方周刊》介绍，当天估计有近百人在县委门口聚集，直到当天下午6点多才自行散去。

　　第二天，余怒未消的医护人员开始更大规模的聚集，只是地点换到了医院门口。郭传镇介绍，这天现场估计聚集了三四百人，全医院没有人接诊。

　　但对该院职工“集体罢工两天”的说法，医院职工并不认同。许庆伟透露，这两天内住院病房依然有医护人员在值班。

　　“我们也有拳头”

　　据许庆伟介绍，全院医护人员集体抗争的诉求很简单，“要求一个正常、安全的工作环境。”

　　许庆伟称，之前患者家属有纠纷还只是闹事，但现在开始发展到“拳打脚踢”了，这让该院医护人员觉得不能再忍气吞声下去。事件发生后，许庆伟在自己的博客上写着：我们也有拳头！

　　20号下午，见事态依然没有平息，松溪县委书记曹聪、副书记董清芳等人赶赴松溪县医院，召集全院职工开会。郭传镇介绍，当天，参与抗争的医护人员代表在大会上向县委书记直陈，医院工作环境恶劣，医生社会地位太低，工资福利待遇低下，此外还称医院领导无方、管理不善。

　　县委书记曹聪当场宣布了四点处理意见。

　　首先是成立医患矛盾调处中心；其次承诺将医院列为2009年“平安松溪”建设的重点单位；再就是关于待遇问题，承诺只要上面有相关政策文件，立即在医院执行；同时要求医院解决自身问题，关键还是要立足自身发展，依靠服务开拓市场。

　　其后几天，董清芳和分管副县长、县委宣传部长又找医院各科室主任一一谈话，“整整谈了两天”。

　　县委书记的表态受到了该院医护人员的支持，尤其是县委领导承诺“以后不会出现打了人没人管”的局面后，许庆伟感觉“非常实在”。

　　一所困境中的医院

　　事实上，类似的医患冲突在松溪医院是家常便饭。

　　据许庆伟介绍，最为离谱的是，曾有死者家属直接把尸体抬到院长办公桌上讨要说法。更有甚者，护士给不听话的小孩打针时，第一次打不进去就会遭致家长的辱骂，第二针如果还打不进去，家长就会直接给护士甩过来一巴掌。

　　据院长游洪龙介绍，仅2008年该院就发生了医疗纠纷七八起，一共赔偿了56万。游洪龙还指着斑白的头发无奈地表示，“我55岁了，经常要弯下腰向人家赔礼道歉。”

　　在松溪医院工作了近30年的许庆伟也称，最近这10年来，松溪医院的医护人员被殴打的次数不下50次，而且这几年还呈现出愈演愈烈之势。

　　让松溪医院更为难过的是，在花费巨额资金“摆平”医疗纠纷的同时，医院收益也开始日渐缩水。

　　游洪龙介绍，松溪医院目前的收益支柱主要在药品、住院、门诊病人三大块。但据其透露，几年前药价虚高时，医院的收益明显，但最近几年实行药品集中招标采购，规定药品的最高售价，让“以药养医”开始逐渐成为过去。

　　与此同时，尽管作为该县最大的综合性医院，松溪医院却在与近年雨后春笋般涌出的私立医院、私人诊所等的同行竞争中处于劣势。

　　据了解，松溪医院2008年的整体收益在1800万元左右，但据游洪龙介绍，该院维持正常的开支平衡需要收益保持在2500万元以上。

　　收益的低下也直接影响着该院医护人员的收入。

　　根据规定，医护人员每个月的岗位津贴应为60元，但据郭传镇透露，松溪医院仅仅兑现了15元。许庆伟还介绍，该院在节假日每上一个班给20元，而夜班补贴仅为4块钱。

　　已经有38年医龄的院长游洪龙拥有主任医生的高级职称，工资每月为2560元，这也是松溪医院少有的高工资。

　　松溪医院是“事业单位，企业化管理”，需要完全自负盈亏。游洪龙介绍，县财政每年仅按床位数补贴该院45万元，但松溪医院“光职工的一个月工资就需要66万元”。

　　困境下的苦果

　　无法否认的事实是，因为工作环境的脆弱和待遇的低下，让松溪县医院医护人员在工作态度上多少存在一些消极情绪。

　　据郭传镇介绍，2007年11月份，一名42岁的肠癌患者在福州进行手术后，回到松溪医院进行观察治疗。在定期复查中，该院竟然将同一份抽检血样给出了两份检验结果。

　　家属取走数据正常的检验单后，乐观地出院回家修养，直到两个月后复查时才发现检测数据完全搞错了。为此，松溪医院不得不承担了该患者后续治疗的所有费用。郭传镇称，加上给家属的赔偿，松溪县医院一共为此花费了19万元。

　　此外，据郭传镇介绍，在以往的多次医疗事故纠纷中，不管有无过错“几乎从未处理过医生”。

　　尽管如此，院方管理上的“网开一面”还是没有能够留住医生，连年来，松溪医院医生始终在持续外流。

　　郭传镇给本刊记者罗列了一份外流医生的名单：该院医务科长叶文浩因整天处理医疗纠纷，烦不胜烦，去了龙海市某医院；外科主任叶性璞早在三四年前就去了南平市某医院。

　　类似的还有妇产科、B超室等诸多科室的医生护士。许庆伟也介绍，该院主治医生郑良山在随120接诊一车祸病人时，现场诊断伤者已死，家属认为是他不想抢救，随后对其追打。一气之下，郑良山辞职回家养起了猪。

　　流失的医生大多是科室主任及副高以上的职称。

　　同时，松溪县医院医生不断流失的情况下，又很少有新鲜血液补充进来。在松溪医院先后担任党委副书记、书记近14年的郭传镇介绍，这几年新进的人大多是在药剂、化验等岗位，七八年来没进过能上手术台的重点大学本科以上学历的毕业生。

　　松溪医院曾经有过辉煌的过去。据称，当时该院的医生常对患者说的一句话是：我如果看不来的病你就不要去地区了，直接去省里吧。

　　“还是得靠医院自身的发展”

　　追究这一事件的起因，游洪龙认为不过是当班医护人员一句话的事，“对病人家属耐心多解释两句，可能什么事也没有了。”

　　游洪龙说，事后，他多次在会议上告诫大家要注意工作态度，要求“笑脸相迎、耐心解释”。

　　松溪县委副书记董清芳也坦承，松溪医院的管理上存在着问题。他对松溪医院领导班子闹事就给钱的做法深为不满，认为其“工作方法过于简单”。

　　一个不容忽视的事实是，就在事件发生前半个多月，松溪医院原院长刘丹松因涉嫌犯罪被逮捕。

　　刘丹松自1999年起就担任松溪医院院长，今年44岁，是一位年轻的主任医师，据称业务素质过硬。但在担任院长的近十年中，却因贪污贿赂问题被惩处。

　　2008年11月底，因为一医药公司爆出贿赂丑闻，南平市有多家医院领导牵涉其中，刘丹松正是其中之一。

　　董清芳也承认，在目前的情况下，要完全避免医疗纠纷并不现实，“一年有一两起是可以接受的。”

　　他透露，在松溪县医院职工集体抗争后，为了加大政策扶持力度，从2009年开始，松溪县将取消该县三家私立医院的新农合报销资格，以引导更多的患者到松溪县医院就诊。

　　此外，本刊记者多方证实的一个事实是，松溪医院因修建住院大楼拖欠包工头款项被上诉到法院，法院已判决松溪县医院及时支付拖欠款项，否则将冻结医院的银行账户。

　　“真要冻结账户，职工的工资就没法发了，到时职工肯定会更加不满。”游洪龙称，“以目前医院的状况根本无力执行判决，冻不冻结就看县委、县政府的意见了。”

　　然而，这一窘境让松溪县委、县政府也很无奈。“我们不可能把医院这一摊子全部接过来吧？”董清芳认为，从长远来讲，“还是得靠医院自身的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