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云彬笔下的各界人物：可以当传记看的日记

　　可以当传记看的日记

　　建国前夕宋云彬笔下的各界人物

　　60年前的这个时候(1949年2月28日)，宋云彬和陈叔通、柳亚子、马寅初等20多位民主人士自香港乘船北上，迎接新中国的诞生。3月18日，一行人经山东解放区抵达北平，宋云彬被安排下榻六国饭店132室。此后数月，他穿梭于各种社会或私人活动、往来于各界人物之间，并留下了篇幅可观的日记。在今天看来，他笔下的人和事，多已成为活生生的历史实录。

　　柳亚子是宋云彬日记里经常提到的人物。1949年4月29日，毛泽东曾作《七律·和柳亚子先生》一诗，后两句为:“牢骚太盛防肠断，风物长宜放眼量。莫道昆明池水浅，观鱼胜过富春江。”不少读者后来据此知道柳亚子当时住在颐和园并因待遇等问题时有牢骚，宋云彬则是一位见证者，他在日记里对柳亚子的点评和记述，甚至可以用来当做对毛泽东诗句的注释。柳亚子初到北平时，与宋云彬等同住六国饭店。3月25日，宋云彬记道:“今日上午愈之来，与柳亚老剧谈，亚老近来兴奋过度，又牢骚满腹，每谈必多感慨，恨无辞以尉荐之也。”4月6日记:“亚老近来颇牢落。昨日罗迈报告毕，彼即发表冗长之演词，历述彼与民革关系及在民革之地位，结语则谓余愿归入文化界，请罗先生今后不以余为党派人物云云。”7日又记:“亚老近来兴奋过度，当有种种不近人情之举，其夫人深为忧虑，特与医师商，请以血压高为辞，劝之休息。”不久，为防敌空袭，住六国饭店的民主人士进行了疏散，宋云彬搬到东四二条。6月5日，他在日记里记下了柳亚子“不近人情”的这样一件事:

　　午睡正酣，忽被唤醒，则黄娄生君已推门而入，谓偕柳亚老、柳太太来访，为门房所阻，柳老大怒，正在办公室等候。亟披衣出，则柳老余怒未息，柳太太满身蓝墨水，金灿然正向柳老道歉。柳老立片刻即辞去，余送之登车。询金灿然，始知柳老进门时，门房请其登记，彼大怒，谓此系官僚作风，不顾径入，警卫员随之入内，柳老至办公室，见案头有墨水瓶，举以掷之，溅及柳太太衣，幸彬然、灿然均闻声而出，向柳老道歉，并申斥警卫一番，事始寝。

　　此时，离毛泽东和诗，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对于毛泽东的规劝，柳亚子显然没有完全听进去，仍动辄冲动、易怒，这当是一种心态失衡的外在表现。当月27日，宋云彬给柳亚子写了一封长信，列现象、讲道理、析后果，恳切地向这位长者进言，末尾写道:“率直陈词，不避冒渎，死罪死罪。”柳亚子虽未必认可宋云彬的看法，回信中有“事之委曲不尽然者”等语，但仍接受了这番好意:“辱荷惠笺，深感厚爱，昔称诤友，于兄见之矣。”可见两人交往不来客套，友情非同一般。

　　从日记看，叶圣陶是宋云彬此期间来往最密切的友人之一。宋云彬凡有作品写成(包括给柳亚子的信)，都请叶圣陶先过目。如他在4月18日的日记里写道:“续写《读〈闻一多全集〉》，下午写毕，交圣陶。圣陶详读一过，谓文句有小疵，如"有着特别的意义"，多一"着"了。并谓近人犯此病者甚多。”60年后，这似乎依然是今人多犯的毛病。日记里还多次提及叶圣陶对现代汉语的创造性的认识，如:

　　圣陶拟订中学课程标准，其中有一项说明:“一个词儿用得合适不合适，一个虚字该补上还是该删掉，都是内容问题，不是文字问题。表达内容既然以语言为工具，惟有语言运用得当，才能表达得当。”

　　宋、叶两人都好酒，因而也是酒友。两人对饮，在宋云彬的日记里比比皆是，几成常态。当时中央人民政府尚未成立，两人同在华北人民政府所辖的教科书编审委员会办公，叶是主任，宋是委员。4月27日，宋云彬记道:“余与圣陶傍晚必饮酒，自迁来此间后，晚饭时间规定为五时半，与下办公厅时间相衔接，且六七人一桌，未便二人对酌，因与圣陶约，晚餐不吃饱，八时后在房间小饮。”两人对饮时，也能够说些“私房话”，5月5日，宋云彬记:“圣陶谓余言，教科书编审工作难做好，在此生活不习惯，上海解放后，必须南返。余亦早做此打算，圣陶可谓同志矣。”

　　7月10日则记下了一则酒后趣事:

　　在上林春小饮，余与圣陶共尽白干十二两。至东安市场购烟丝、桃脯等。经过一西瓜摊，余邀圣陶伉俪同吃西瓜，圣陶谓这样吃不雅观，余谓反正没有熟人，吃几块何妨。正在立吃之际，忽有人拍余肩，曰:“吃不得的。”回头观之，则振铎也，相与大笑。缓步归来，不坐车。

　　郑振铎也是宋云彬的酒友之一，他曾对唐弢说:“余最喜与云彬小饮清谈，彼风度潇洒，数十年如一日，不若一般自命前进者，一脸正经，满口教条，令人不可向迩也。”到了1976年，叶圣陶和宋云彬都已年届八旬，叶仍待客访友，不时小酌，宋则历经磨难，风采荡然了。这年12月14日下午，叶圣陶去八宝山参加郭小川追悼会，后顺便探访宋云彬，他在日记里写道:“云彬心思木然如故，询余年岁者二回，谓余眉发白亦二回，他则似想不出话可谈。”这与郑振铎当年“风度潇洒”的评价，早已判若两人。

　　北平是1949年初和平解放的，但直到4月中旬，长江以南的半个中国还在国民党政权手里，人民解放军何时过江，在社会上引起种种猜想。宋云彬记下了与此相关的一场“赌局”。4月15日，他在大栅栏宴客，当日记道:“席间超构畅谈时局，谓十日内大军必渡江，且必在江南建立桥头堡，仲华则谓不能如此之速，二人遂打赌，负者请客。余与胡绳附和超构，空了、超白附和仲华。”4月23日，解放军发起渡江战役，第二天，南京解放。金仲华最终输给了赵超构，当天，宋又记:“仲华前与赵超构赌东道，今已全输，践约邀超构及尊棋、空了等赴东安市场五芳斋宴饮，余与予倩、圣陶、彬然、墨林等作陪。”

　　从宋云彬向柳亚子进言之举以及郑振铎的评语来看，宋属于性格直率的性情中人，此外，他还具有察人观事十分细致的一面。除了柳亚子，对于同船北上的陈叔通、马寅初等人，宋云彬的日记也屡有点评。如说陈叔通“为人通达，为老辈中不可多得者”。8月22日记:“晚七时赴北京饭店访陈叔老，谈约半小时。叔老于数日前自沪来，曾与毛泽东作六小时之长谈。彼告毛氏，目前各方皆呈"脱节"现象，非经长期努力不能克服，而最主要者为发展生产。发展生产亦非空话所能做到，除土改外，政府必须帮助农民凿井开沟渠，以利灌溉，必须广设大规模之肥料厂，供给农民肥料。必待生产发展、农民生活程度普遍提高，然后谈得到"城乡交流"也。”此后不久，张元济在与毛泽东晤谈时，也提出过“建设必须进行”的类似建议，并把发展农业列在了发展交通之后发展工业之前的第二位。看来两位长年办实业的老人所见略同。对于马寅初，日记则有“此老倔强可爱，惜所见不广耳”的评语，现在看来，这至少是一种错觉。

　　对于一些久违的人物，宋云彬日记也多有记述。尽管不过一两句话，不过是一种“第一感觉”，却能给人以画龙点睛之感。4月16日晚宋云彬到北京饭店听周恩来作报告，他记道:“前在重庆曾家岩五十号尝聆周氏报告，时作悲愤语，今则时移势迁，满怀愉悦，语调亦转为轻松矣。”寥寥数笔，周恩来不同时期心境和表情上的反差便跃然纸上。7月2日，首届文代会开幕，宋是代表，当天在日记中写道:“白石老人年八十有九，貌甚清癯，腰脚似尚健，拄一红漆藤杖，宛然画中人矣。”9月11日，宋云彬往欧美同学会赴张元济的宴请，当日记道:“菊老八十三高龄，北上出席新政协，而精神矍铄，腰脚甚健，殊可佩也。”对于女士，宋云彬的细致，则体现为另一种笔调，大多流露出年轮的“残酷”。如5月4日记:“杨之华、沈兹九来，彼二人鸡皮皱脸，老了！”6月23日记:“史良今日自沪到平，上午九时特赴东车站接她，久不见，似又胖了些矣。”唯有对范志超，宋云彬用了“丰姿不减当年”几个字。这“当年”，大约是指22年前的大革命时期，宋与范曾同在武汉国民政府供职。

　　北平时期的最后十天，宋云彬以代表身份出席了一届政协会议。日记里涉及的人物，大多属于对发言者的点评，如9月21日大会开幕当天记:“讲演词以宋庆龄的最为生辣，毫无八股气……陈毅的最简单，也很得体……程潜之讲词文句不通，意思也平常……”23日记:“傅作义发言最坦率，谓此次赴绥远，蒋介石曾来电邀赴重庆，有"足下此次脱险，颇与十年前余自西安脱险相似，深可庆幸"之语，然余决不为所动，今日得参加大会，站在讲台上发言，真是既惭愧，又荣幸，更无限兴奋云云……”24日记:“陈嘉庚平时颇善讲话，今天照发言稿一个字一个字念，像过去私塾学生念书，听起来颇有滑稽之感。梅兰芳善唱戏，但上台演讲词可不成，张难先发言不落窠臼……”25日记:“以陈明仁言辞最诚挚，大可钦佩。钱昌照根据事实发议论，颇不空泛……”宋云彬的点评固然属于个人感受，但在新政协诞生60周年之际，这些点评连同日记中记述的其他一些会场见闻，都为我们了解和纪念这段历史，书写了颇有价值的一笔。

　　宋云彬(1897-1979)，浙江海宁人，著名民主人士。一届政协代表，一届全国人大代表，三、四、五届全国政协委员。建国后曾任民盟中央委员、省文联主席等职。1958年9月后调任中华书局编辑，校点《史记》等典籍。

　　刘仰东 (来源：人民政协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