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50年代留学苏联,从艺60周年画展明日在广州开幕
郭绍纲:油画“大师”满天飞不正常 ○很多人至今还把我们叫做“苏派”,我觉得不对,不该像“成分论”那样给画家贴标签。
○画坛上的大师比学术界的多多了,就有点像卖药的广告,动辄拿出长长的简历说自己获过什么奖。
○如今说画家要做“画外功”,不是指加强自身修养,而是被用来指做公关。
○中国油画年轻一辈的问题是“练拳不练功,足跟无劲,两脚稀松”,花拳绣腿很多,但功底不扎实。
作为上世纪50年代留苏的屈指可数的油画家之一,郭绍纲的油画中至今保留着前苏联油画那种特有的恬静与质朴。不见上世纪七八十年代中国油画标新立异的火药味,不见时下当代油画的冲杀味,年逾七旬的郭绍纲偏爱上岭南静物的绘画,从迎春花市上买来的一株牡丹出现在油画中,凝炼了闹市中难寻的一丝闲静意远。
上世纪50年代,苏联的写实主义绘画和教学体系是中国美术界惟一的模仿对象。1960年,从苏联列宾美术学院留学5年归来的郭绍纲,选择在广州美术学院扎根任教,先后任油画系副主任、广州美院院长等职务。与岭南画派对广东国画源远流长的影响不同,半个世纪下来,郭绍纲和同事们影响了广东油画界几辈人的画风。1999年,郭绍纲获得俄罗斯政府文化部授予的“普希金奖章”,并成为列宾美术学院荣誉教授。
郭绍纲鹤发童颜,谈吐中始终保持着与当今最红火的当代油画家截然不同的气息,含蓄中不失锋芒。明天,郭绍纲从艺60周年画展即将开幕,他特别选择了最能反映他“教师身份”的相对僻静的广州美术学院美术馆进行。3月20日至29日,这个画展将移师北京中国美术馆,这将是北京出生的郭绍纲首度以广东油画家的身份回到家乡举办个展。
接受本报记者专访时,郭绍纲要求记者剔除“大家”、“名画家”这样的字眼,“只能说我"擅"油画,还不敢说"擅长"”。一番谦逊过后,郭绍纲却对如今画坛“大师”满天飞、天价油画等现象逐一批驳。
谈学艺: 我不希望被称作“留苏”画家 “出国前我们学油画的目的也就是到工作岗位上画领袖像,画毛主席和马恩列斯像,供北京节日时群众广场游行使用。”
记者:众所周知,徐悲鸿的写实体系与前苏联的现实主义绘画影响了新中国油画数十年的发展,您如何看待这种影响?
郭绍纲:1992年我从广州美术学院院长一职卸任后,先后捐赠了两次作品,其中包括我1955年至1960年在前苏联列宾美术学院的主要作品。当时美院本来想给我出画册,但我并不满足于只有留苏时期的作品。如果简单把我概括为“留苏”画家,我总觉得有点不如我的心愿。
很多人至今还把我们叫做“苏派”,我觉得不对。因为我们这批一起去的画家如今都一把年纪了,如果是刚回国还可以叫“苏派”,现在50年过去了还能叫“苏派”吗?那么更早一辈的油画家,徐悲鸿、林风眠、颜文良留法,他们就该叫“法派”吗?
所谓的“留苏”也有很多种风格,我始终认为应该强调的是画家的个人风格,而不是以出身来论画派。画坛不该像“成分论”那样贴标签。
记者:当时在列宾美术学院接受的油画教育与国内是否不同?
郭绍纲:我出国之前在中央美院学习,当时是很有限的油画课程,最后一年不到一个学期的油画课,是吴作人教的。那个时候,学油画的目的也就是到工作岗位上画领袖像,画毛主席和马恩列斯像,供北京节日时群众广场游行使用。
1955年,我和林岗、邵大箴等人有幸被选往列宾美术学院。走后不久,我在国内的同班同学靳尚谊等人参加了前苏联画家马克西莫夫在北京开设的美术干部培训班。应该说,当时俄罗斯写实油画对中国的影响是全方位的。从19世纪下半叶开始,欧洲油画的顶尖位置其实正从西欧、南欧流传向俄罗斯,俄罗斯当时的“巡回画派”盛极一时,俄罗斯当时油画家的水平应该超越同辈西欧油画家。
到列宾美术学院两年后,就赶上建院200年院庆,可以说,欧洲油画传统在俄罗斯的积淀也比较丰厚。作为中国早一辈留学去俄罗斯的人,我们直接学习了俄罗斯“巡回画派”质朴、贴近生活的特色。在列宾美术学院,有很多机会接触真正的大师原作。
我们的任教老师中就有乌加洛夫、彼得·弗明,后来他们分别成为了全苏美术研究院院长以及列宾美术学院院长。当时他们那一辈画家的作品很少市场化,作品一般都藏在博物馆里,却代表了真正的学术方向。
记者:留苏回国后,为什么选择了广州?
郭绍纲:在列宾美术学院的最后一年,我加入了非常有名望的画家尤·涅普林苉夫的工作室,那时候我们画的都是工人、农民以及很多质朴的东西,与欧洲古典主义油画里那种华丽不同。可以说,写实油画的高峰从西欧传到俄罗斯,然后传到中国。我们那一批留苏画家,把当时在前苏联接受的思想带回到国内。
广东曾有一个李铁夫,曾追随美国著名画家金特和切斯,可以说是我国第一个到西方攻研油画的艺术先驱。我看了他的画,我有一种信念,洋人的油画中国人一定能够画好,后来我也选择了广州。
我认为,中外艺术有很多相通的东西。当年给我影响比较大的是我读鲁迅的一篇杂文《作文秘诀》。当年很多年青人问鲁迅怎么才能写好作文,鲁迅给了12个字作答:“有真意,去粉饰,少做作,勿卖弄”。在列宾美术学院我接受的油画教育就是一种民主主义思想,“巡回画派”主张艺术家要走向民间、取材民间、同情劳苦人民,然后把作品送到各大城市去巡回展览。
没有生活便没有艺术,作为我们这辈人的毕生艺术信仰,我们回国后也教给了广东的学生。
谈市场: 品位与市场价位严重脱节 “一些当代艺术家画出来的人物,都是弱智、痴呆、病态、痛苦的大人头。这样的人物中缺少个性化等艺术应有的智慧,变成一种低趣味讽刺的"符号式"表达。”
记者:对比写实主义绘画,您怎么评价当代艺术(以当代油画为主)的短时间蹿红?
郭绍纲:我有一个观点,画人物不能弱智化。一些当代艺术家画出来的人物,都是弱智、痴呆、病态、痛苦的大人头。我觉得,这说明画家本身缺少一种智能。因为这样的人物中缺少个性化等艺术应有的智慧,变成一种低趣味讽刺的“符号式”表达。
为什么说“非智能”呢?因为我始终认为,画家跟被画人应该有一种对等关系,不应该高高在上、自以为是,就像演员那样,如果演得不好观众就要把他轰下台。
其实表面上当代艺术的蹿红,应该是一种错觉,所谓的受欢迎无非是一种价位问题。这其实是不公开的秘密,国内国外的买家都可以炒作,已经变成了被市场操控的符号,真正的艺术价值其实已大打折扣了。
记者:最近文化界爆出打假“学术大师”这样的新闻,有人怀疑,画界可能隐藏更多的“伪大师”?
郭绍纲:很多人问我,为什么很多画家都要留胡子、留长发,而你不留?我觉得这个问题很有意思,因为今天美术教育在中国远未普及,人们还不大能分辨出艺术上的真假、优劣。所以,画坛上的大师,比学术界的多多了,就有点像卖药的广告,动辄拿出长长的简历说自己获过什么奖。
可以这么说,现在画坛里的高帽满天飞,画价的名位、作品价位和他的艺术品位这三者,我认为现在是严重脱节的。
有句俗话,画画要多做“画外功”。传统的一层意思是,画家整天练笔还不行,因为如果不能“行万里路、读万卷书”,往往出手不高,是低质量重复。但现在这有了另一重含义,“画外功”被用来指做公关,很多所谓的大师、大家,很可能就是画作水平一般,但是善于去做公关。某些地方官员不懂艺术,以为支持了这个画家,就好像支持了文化事业……
记者:这几年,一些写实主义油画家的作品价格被炒得很高,如陈逸飞等人,如何看待这些画家的成功?
郭绍纲:有人说,现在的书法展、画展越来越多,书法家、画家越来越少。我也有同感,一个较多参与社会活动、在媒体曝光的画家,比“猫”在美院里搞教学、创作的画家拥有更多出名的机会。一个喜欢抛头露面的画家,肯定对自己的艺术顾不上太多。知名度越高,反而可能意味着艺术上有一些问题。
至于陈逸飞,他的作品首先被国外收藏家看中,然后价位被炒起来,这是很好的事情。并且陈逸飞本身的写实功底也过硬,据说他的代表作《占领总统府》当时就得到了部队方面的支持,专门调了一个排来模拟当时的场景,所以那幅作品非常成功。应该说,一个画家在今天的成功,掺杂了越来越多主客观因素的结合。
有人说,真正的艺术不会被埋没,好比曹雪芹的《红楼梦》当年也不是畅销小说,但我相信,被历史遗忘的曹雪芹应该还有很多。
谈流派: 艺术发展不在于开宗立派 “我从来没有流派观念,我不是苏派,也不是岭南派,我就是我。我认为,这应该是一个真正画家的自信心。”
记者:前一阵,靳尚谊曾说过一段话,大意是中国油画画不过西方,引起了轩然大波。你如何看待写实主义油画在中国的发展?
郭绍纲:最经典的油画17世纪在西欧、南欧就出现了,19世纪到俄罗斯,得到了很多发挥创造,主要就是更加贴近民间的生活。俄罗斯写实主义绘画在当时社会民主主义的思潮推动下,出现了一种当时西欧同辈画家没有的高峰,比如列宾、苏里科夫,还有斯大林肯定的画家魏列夏庚,他跟随着前苏联军队打仗,他的画反映了战争的残酷,比如那幅著名的油画《战争的祭礼》,刻画了堆积如山的骷髅头,成为写实主义绘画中的不朽之作。
应当说,把中国今天的写实油画与19世纪俄罗斯写实油画对比,就像把19世纪俄罗斯油画与17世纪欧洲油画对比那样,是不公平的。因为19世纪俄罗斯写实主义油画家超越了同辈的西欧油画家,而如今国内油画家写实技巧并不差,反而近年来西方不太重视写实,所以相比之下,中国油画在写实技巧上达到了一定的高度,比如陈丹青的“藏民题材”。
如今,俄罗斯曾经的写实主义油画大师已经陨落得差不多了,现在俄罗斯的油画教学也在走下坡路,这个东西跟一个历史时期民族精神、民族奋斗的目标是很吻合的。如今一些俄罗斯画家把作品拿到中国,我认为他们的水平非但没有上升,反而没有保持住前辈水平。
至于当代写实油画的问题,我认为仍然缺乏精品,因为背后缺少内在的精神和品格。油画艺术要回归传统的中国文化,将西方艺术和中国传统融合,这样才能在中国有长久的发展。
上世纪50年代,中国油画界曾有董希文的《开国大典》、《春到西藏》,罗工柳的《地道战》、胡一川的《开镣》,都因为贴近生活而取得成功。但是现在的油画家似乎越来越脱离了真实的生活,中国油画年轻一辈的问题是“练拳不练功,足跟无劲,两脚稀松”,花拳绣腿很多,但功底不扎实。年轻画家太容易受到外界影响,倾向于流俗的东西,跟风很严重。
记者:对比岭南画派传统下国画在广东的发展,广州美院的油画系几乎影响了几代广东油画人的流派风格,您觉得广东油画形成独特风貌了吗?
郭绍纲:我只是对广东油画产生影响的一个教师而已。至于岭南画派,我认为从一个历史概念转向了一个地理概念。作为历史概念,它在“二高一陈”后就结束了。后来的广东国画家,只能称作岭南画派的弟子或者岭南画派的传人。
至于油画,有没有“岭南油画”,要靠评论家去概括。
我非常推崇王肇民老师的一句话:“一幅丹青淡写真,不标宗派不标新,年高未敢轻形似,自谓宋元以上人。”艺术的发展不在于开宗立派,而在于从传统中找到当代精神。美术界总喜欢提出口号,什么金陵八家、扬州八怪,他们其实都是风格完全不同的八个人。我出生在北京,留学前苏联,在广东工作将近50年了。但我从来没有流派观念,我不是苏派,也不是岭南派,我就是我。我认为,这应该是一个真正画家的自信心。广东画坛不喜欢喊口号、自立门派,中青年油画家的实力也很充沛,我觉得这点很好,在浮躁的当下“沉住了气”。
本报记者 李培
◎艺术解读 《戴红帽的女青年》
郭绍纲早年留苏代表作。他坦言,当时在列宾美术学院受到巡回画派的影响,以大量俄罗斯工人、学生、农民作为模特。图中的女青年刚从雪场归来,双颊通红,郭绍纲用静穆的笔触表现了这个俄国少女。
《广海渔港》
上世纪60年代至80年代,郭绍纲在广州美院任教期间,多次到广东各地的工厂、农村写生,留下了一大批当时广东风土人情、社会风情的写生。这是在粤西渔港的写生,如今这个渔港已经消失,但郭绍纲的油画留住了它昔日的繁荣。
《粉牡丹》
一盆从花市上买回来的牡丹入画,郭绍纲说这是他晚年的生活。晚年的郭绍纲转入静物绘画,他认为“写实主义绘画”与生活的贴近并不一定在于讽刺生活或刻意像当代艺术家那样去表现弱势群体、农民工,因为“讽刺原本是漫画家的任务”。 (来源:南方日报)
(责任编辑:黄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