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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少华:我所见的冰心先生(组图)

  一

  阳春三月底,嫩草初萌。沿着中央民族学院外墙往西,有一条僻静的小路。可感觉还有些轻寒,却又融着暖晴似的。

  1982年春,我见着了冰心先生。

  想起1963年春末,北京东城的一次中国作家协会的笔会上,我曾远远地看到过这位冰心先生。
可那时候,我还不是作协会员。只感觉冰心正微笑着,远视着我……

  抬眼看她家书柜,高低不一。椅套半旧。窗下待客的老式方桌,恰同主人的甘苦。

  老人出迎了。那么清瘦,似还未曾脱去初愈痕迹,却温存地握着我的手,说:“前些时候,可以到外面去散散步了……”且让了茶,自己只饮了饮白开水。

  小时候我曾在民国三十四年,即1945年,就读于南城虎坊桥小学五年级,在教室里就听崔书府先生念的、冰心先生写的《寄小读者》:

  小朋友,你们读到这封信时,我已离了可爱的海棠叶形的祖国,在太平洋的舟中……

  要知道,那时候的日寇可正是日落西山,快要投降的一刻!

  哦,老人仿佛低低的,又分明是清楚至极:“"五四"运动爆发了,很多爱国学生给北洋军阀政府逮捕了。官方还搞什么"开庭审讯"。那篇小文章,就是我在旁听之后,记下来的。当时我正在北京协和女子预科读书。文章就发表在1919年北平《晨报》上,就是《旁听记》了……”

  临别,请冰心先生给了我电话号码。

  二

  转过年来,到了二月份,冰心先生给我来了一封信,上写:

  信和您的散文收到。谢谢。

  散文我看了(春节来来往往,看书不能集中)……

  小说既已写开了头,在素材可用时,不妨再试试。作家可以而且也应当是个多面手。您还年轻,写作的日子还长着呢。

  西方有句成语,说是:青年是写诗的时候,中年是写小说的时候,老年是写散文的时候。我看,这也不一定是规律。

  下面是“冰心二月十八日”,后又附一句:

  您散文中的“桃李篇”,和小说只一帘之隔!

  给了我一个惊叹号!原来是也可以这、也可以那,也可以是散文、也可以是小说!

  这才明白了些……

  1

  

  那是1984年入夏。

  有一回,在冰心先生家里,我去问候老人的时候,也见到和先生聊天的舒乙。

  我和舒乙是北京二中上下班的同学。后来他到前苏联上大学,是学工科的,并学成归国。“文革”后,他转到文学界,整理老舍先生的作品。

  老人问:“你们怎么认识的……”

  我回答说:“我们是北京二中同学。”

  舒乙也说:“在我们家里见过面,我母亲也认识。”

  过了一会儿,舒乙起身告了辞。老人又问:“你见过老舍吗?”

  “只见过一面,”我说,“那年暑假,我高三毕业。一天早上,去参加中山公园社稷坛召开的北京市大中学生文艺汇演。在场外练习单弦的时候,正巧碰上老舍先生,老人家拄着拐杖,还跟我说了会儿话哪……”

  冰心老人点点头。

  我说:“弄了些麻豆腐,您看……”

  老人说:“用青豆芽儿或是绿豆芽儿炒一炒,就再好不过。”

  这时候,有女佣过来送茶,将麻豆腐端走。

  我心里却想:那要不要再送些豆汁儿来?可又一想,如果老人吃不惯,还不真应了北京俚语,所谓“馊干水”吗!何况老人毕竟是福建人呢!想到这儿,我禁不住暗自笑了。

  后来,老人跟我说:“这送茶的不是外人,叫陈玙,是我女儿的大姑妈。多年来亏她照顾。”我这才明白。

  四

  记得我家住在雍和宫戏楼二巷的时候,拐弯不远,就是幽州书屋。我也常去看看。

  书屋约有两间门脸儿。这里有老舍先生的书籍,从《二马》到《骆驼祥子》,再到《茶馆》,几乎快要全了吧。也有当代作家写的,特别是以京味儿的作品居多。

  入秋后,幽州书屋主人王先生,托我请冰心先生题字。我想了好半天,还是不大敢开口。因老人病愈出院不多久,谁想吴文藻先生也住进了医院。可哪知老人的信,竟寄了来:

  字早写好,并已取走。我从没练过字。但老舍是我们一家大小的好朋友,也就只好从命了。

  事后才得知,王先生已从冰心先生那里求取了题字。

  由老人题写的“求知”二字,盖了朱红小篆印章,悬挂在书屋门楣内,与老舍夫人胡絜青题写的店名相映。

  为了面谢一番美意,中秋之前的一个午后,我陪书屋的负责人王先生和我的学生王志远,一起去看望冰心先生。

  原来先生早已搬到“教授楼”来。见客厅不算大,却饱含着温馨。又看冰心先生微笑让茶,且叙些往事:

  “老舍在美国写《四世同堂》后半部的时候,我们一家正在日本。每写到新的章节,他总是要来信告诉我们。"文革"以后,只好从电视上看到他写的《四世同堂》了……”老人竟一时无语。

  这便让我想像“文革”初,老舍先生临别的沉湖!

  “我孩子们称老舍伯伯,”老人话题一转,就说,“称舅舅的有两个,一个是巴金,另一个就是赵朴初。”大约想缓缓气氛,又笑说:“原来我对赵朴初就说过,你是"未着袈裟嫌多事,着了袈裟事更多"。”老人又笑个不停。

  幽州书屋的王先生递上一枚书屋监制的老舍纪念铜币。这枚铜币的设计者志远就从旁说:“书屋准备为您也铸一枚,祝贺您今年十月五日八十五岁诞辰。”

  老人温和地笑了笑,说:“文学界比我值得铸币致意的,可多了。譬如巴金。已故的,就更多了。”

  这倒让我想起前不久老人曾对我说过的话:“人们还记得我,不过是我活得长些,又赶上好时候罢了。”

  本来我还想请老人的女儿吴青在吴文藻老先生的病榻前,代为问候,不想吴老先生已经仙逝十日了。彼此又有些惶恐。

  老人却如往常一样,安祥慈婉。我就说:“明天是您的寿日,今天给您暖寿来了。”

  见老人笑说:“那应该带酒来呢。”

  老人这句微带谐趣的话,全然出乎我的预料。仓促间,我也笑指着幽州书屋那只小巧的插着新鲜月季花的花篮说:“您看,今天是以花代酒了。”

  大家都笑了,一时充满了温馨。

  2

  

  每见冰心先生,总不免引起这念头,以为烟海般的汉语词汇中,仍有些当名之而竟又无以名之的意思在。

  记得青年女编辑由岑,面见冰心先生求稿。当时我正在坐。她无意间说起自己的娃娃又生病的事。两年后,老人见了她,就随口问了问:“你的娃娃该满地跑了,不那么弱了吧?”竟感动得小由一时含满了泪。

  可见老人本来就是一位名之而又无以名之的了……

  还记得那次,我要陪同谢冕兄,前去拜望冰心老人。

  谢冕也是福建人,北京大学中文系博士生导师。我曾跟他说过,老人家可是普通话一绝——此时,正在楼门外刚要叩铃,却还没有去叩,我就小声笑说:“在普通话里,你可还杂着福建话呢。”谢冕也小声说:“我简直就是福州长乐话,再加点普通话罢了。”

  等我们进来,也都问候了冰心先生。谈话间,果不其然,老人口齿极好。我看看他,他也看看我,彼此一笑。

  老人问:“你们笑些什么呢?”

  谢冕笑说:“您讲的北京话好极了,不像我。”

  老人也笑说:“我的父亲原是海军舰长,在舰上都说些普通话,所以我也跟着说。到烟台不久,又是海岸边,普通话也就越来越熟——那正是民国初年么。”

  还聆听了老人口诵龚定庵的《凤栖梧》词,及黄仲则的七绝诗,并且讲述了《尚书》的摘句,也是警句,诵咏就像己出一样,不知不觉竟如清泉泻窦……

  冰心先生姓谢,名婉莹。我就说:“您二位在五百年前,说不定还是一家子哪!”

  那这到底是不是“名之而无以名之”?

  六

  到1987年夏,外面感觉热得够呛,可屋里却凉快不少。这不么,暑假周末,我、妻子、女儿和她的男友,一同到冰心家里来看望。老人仍双手拿着助步器出迎。

  “您看,”我就说,“我们可全都来了呢!”老人微笑着。

  见有临窗向南的北屋小客厅,我们也落了座。靠西墙,上有周总理照,下有旧书柜;靠东墙,则高挂一楹对子。

  记得冰心先生说此为龚定庵集句:

  世事沧桑心事定胸中海岳梦中飞

  我曾听老人讲过,早在1924年住美国沙壤疗养院的时候,就请她表兄刘放园先生给自己写集句,想回国后也好悬挂。谁知刘先生竟请来梁启超先生亲自写下!可那时候,冰心还不曾认识梁先生呢……

  这是后话。老人请女儿坐到沙发上来。

  陈姐给我们都沏了茶,只给老人端来了白开水。

  女儿的男友拍着照。

  见女儿把海燕出版社出版的《中国儿童文学艺术丛书·散文十家》请老人看。里面第一作家,就是冰心先生。

  老人拿过这本书,又看了看,没有言语。是默想,还是……好半天才说:“《往事(其一)·七》,特别想往——说我母亲是"荷叶",我是"红莲",说"心中的雨点来了,除了你,谁是我在无遮拦天空下的荫蔽?"我就又想起母亲来……”

  我们都沉默了。忽想起去年春末的清明来。胡絜青先生及同学舒乙,去八宝山陵园,为老舍先生拂尘。我也陪同前往。还没出陵园呢,胡絜老就说起了冰心先生,还随口叮嘱我说:“文藻去世后,她是难免寂寞的。你得空儿倒该去看看她,陪她说说话儿”……

  这时候,老人让陈姐拿来一件友人送的绯红色的大方巾——“百寿图”,让我们看。只见这是一百个不同的“寿”字。老人没怎么说话,只看着我们笑。

  又见老人就以刚刚出版的上、中、下三册《冰心译著选集》赠给我们,并信笔写下“送给少华、玉英及晓征”字样。

  接着,冰心老人还让陈姐从隔壁的书架上,取来一尊荷花灯烛给女儿说:“这是我85岁生日时候,朋友送来的,那就送给你吧……”

  直到现在,女儿还珍藏着……

  3

  

  当年10月前,我致函袁鹰先生。袁鹰时任人民日报社副刊主任。我建议为冰心先生贺八十七寿辰。不久,即得到了回应。

  10月5日下午,有唐达成先生,笔名唐挚,时任中国作家协会党组书记,携来一只花篮,淡红色玫瑰;有周明兄,时任《人民文学》资深编辑,捧一盆秋桂,正微发出一股股清香。

  老寿星仍双手拄着助步器,含笑走出来,又一一握了手。

  在座者还有吴泰昌、张锲、姜德明和刘梦岚诸友。

  落座后,又由陈姐沏上西湖龙井茶。

  老寿星的二女儿吴青、女婿陈恕和外孙陈钢,也都陪同。

  老寿星以福州月饼和红葡萄酒款待。唐达成和袁鹰二兄同时举起了酒杯。

  陈钢也拍了不少照片。

  我正坐在桌旁,见这小巧的福州月饼已切了开来,尝一尝,感觉糯且微甜。就小声对临近的达成说:“我吃了一角,兴味儿不足,怎么还想吃?”达成也小声告诉我:“老寿星本来就是福州人,所以必要拿好吃的福州月饼来待客了。”彼此一笑。

  老寿星不觉论文谈往,妙语连珠,兴致也极好。我们又碰起了酒杯。

  回家之后,我伏案写作《仁者寿》这篇小文时,见这襟袖间仿佛还存有酒气花香,竟氤氲到纸面上来,挥也挥不去……

  八

  我见过一张照片:冰心和叶圣陶正在海棠花下相聚,恰如孩童!说的这是1987年春末,只见冰心老人连头巾也没有来得及摘下,就凑近了叶圣老的耳边来,像小时候一定要将某件“秘密”告诉给这位长兄一样。

  叶圣老也正低眉,侧耳,且恭敬地聆听着。

  叶至善和叶至诚二人,也必定要垂手侍立吧?

  一瞬间,竟凝了好一脉的世纪温馨。

  这是一本杂志,才刚刚出版——我有幸拿了一本。也不知怎么回事,我居然来到这所北京东城的八条七十一号,庭院的海棠树下面,不觉神往……

  1987年初秋,我去冰心先生家里。当时,老人正在客厅旁边的卧室里,是低声招呼我进来的。

  走进去一看,北面两张单人床,铺着床罩,中间两个小柜子——知道这就是老人和文藻老先生用的了。又南面临窗,有两张写字台相对。老人让我坐到木椅子上。见台子边一只白猫“咪咪”,也懒卧在阳光下。

  老人正给岑编辑复信,就把信递给我看,说:“现在都讲"无农不稳"、"无工不富"、"无商不活"。那"无士"呢?没有答案,是不是?”我点了点头……

  到1988年2月16日,听说正是叶圣陶先生逝世的日子。老人家开国时曾任国务院教育部副部长。可那时候,约两星期吧,我没能去东四八条七十一号——哪怕到庭院外去默哀也好啊!

  1988年四月末,我去了冰心先生家里,想看看老人。

  记得老人说:“当时,我献给叶老追悼会上是花篮,一色纯白的菊花和白玉兰,白挽带上款,写着"圣陶前辈"……”

  我不禁想起叶圣陶老先生所谓“古剑拂钟”来,也许叶圣老去别一世界且含笑回眸,那两道微白的寿眉,扬着银丝,会由这句话里引发些什么感触?

  又听冰心老人细语说是“我近来常想起"渺小"这个字眼儿。我总觉得自己是渺小的,或许因为我是大海边长大的吧。其实,大海才真大呢,尽管它想事情的时候,也总像不出声儿似的……”

  这时候,竟连我也忘情了……

  4

  

  1988年深秋,在西郊北京图书馆(即今国家图书馆)二层馆内,已有不少作家早到了。我也持着《冰心文学创作生涯七十年展览》请柬,赶了来。

  真的不算早了呢。可我觉得心脏怦怦地跳,就连这二楼,都吃力得很。唉,喘了口气,扶着楼梯,还是上来了。

  见这馆内自是朴素的,通体好像都是淡灰色的。眼力也自知不那么好了,虽说还没有戴上眼镜子。

  看见一副是文藻先生的长卷——写冰心求爱的信,就展现在这长玻璃罩里面。我不觉俯下身子,细一看,里面竟长达数千言;再仔细一看,似蝇头小楷一样,漂亮至极,且气势雄健,一丝不苟,虽说纸面已有些微黄。

  看了看手表,只剩半小时了。冰心先生还没有出席。

  等见到刘绍棠、苏叔阳、陈建功诸友,彼此也低声说了一番的话。

  又见唐挚、袁鹰、周明等都到了场。

  许多作家、诗人也都纷纷来了。

  怎么,女儿也赶了来?见她,好像还没有看到我似的,就也去看那玻璃罩里吴老先生所写的字迹了。约五分钟吧,见冰心先生出场了———坐着轮椅,到会场里来。是由她的二女儿吴青,还是她女婿陈恕推来的?我却看不大清……

  只见冰心先生盛装出席了,微笑着,惬意着,光彩照人。似正要绕场一周———又看人们都围拢着,鼓着掌,经久不息。而我,只远视着冰心先生。要不要走近些,到冰心先生那里去?难道是我眯了眼,一片朦胧;还是心脏一下子停了跳?老人到底讲没讲话,是轻言细语,还是笑不出声,像都不那么重要了……还是冰心先生坐着轮椅,慢慢的,雍容而且温婉,来到我眼面前———老人家仿佛正望着我么?是的,肯定是的,肯定!

  我欣喜,又有些茫然——知道这时心脏正停了几下……

  回过头来,我女儿却不见了,还正上着大三呢!明天是要考试吗?谁知道。

  从北京图书馆回到家来,灯光已亮了。妻也早把碗筷放到了饭桌上。我坐下来,将《冰心文学创作生涯七十年展览》的请柬取了出来,放在眼前,默念着展厅间镌刻着的这句话:

  我不是一个乐而忘返的人,因此纵然是地上的乐园,我却仍是作客。

  我一下子竟又神往了……

  十

  1989年夏,我住进了医院。感觉心脏越来越停跳,也不知何为“房颤”。还好,略恢复了些,约住多半个月,我就出了医院。

  1990年10月5日前,我写信给冰心先生,祝老人家90大寿。

  1991年5月11日晨,我从杭州讲课回来,乘火车过安徽境内,竟睡过去了。等醒来,都是穿白衣服的,出出进进,没有声音。有两个人—— 一是妻,一是女儿。妻说:“你醒啦!”后才得知这是蚌埠医院……

  1991年8月末,冰心老人来了信:

  少华 玉英贤伉俪:

  得你们信万分高兴,少华一定不要太累和急躁,这都与你新愈的身体不利。

  《中学生博览》的顾问,就受之有愧,答应了。这两天也不太好,不写了。千万保重。

  冰心

  九.廿三.一九九一

  后老人还送来四盒燕窝,我也服用了。

  约1995年吧,我在电视上看到北京医院内,由陈钢抱着冰心老人出了院。知道老人康愈,我很高兴。

  到1997年,电视里又见老人住了医院。直到1998年10月5日,知老人盛装微笑,由吴青扶着,在医院里过寿日,我也放了心。

  不想冰心先生竟在1999年2月26日仙逝了!且看见政协主席李瑞环在电视里吊唁。

  冰心寿活99岁,该叫“老喜丧”了吧?

  大音无声。想起中国现代文学馆应藏有冰心塑像才可。不到三年,就在院落里铸了铜像,冰心同叶圣陶诸友聚在一起了。

  转念一想,连我也意会了——居然一笑!

  2009年2月26日

  冰心十年祭之前

  5 (来源:中华读书报)
(责任编辑:廖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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