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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重回乌苏里

  浏览记忆的画卷本身具有一种强烈的魅力——泰戈尔

  40年前深秋的一个寒风瑟瑟的拂晓,一个身材瘦弱的青年悄悄地从床上爬起来,抓起一件皮大衣和一个军用挎包,蹑手蹑脚走出家门,连亲人也不敢告别,急匆匆地走过曙色微明的中央大街,直奔哈尔滨老火车站。
在那里,他接过同学递过来的一朵“下乡光荣”的红花戴在胸前,混入喧闹的插队知青队伍中,默默登上一趟东去的列车,开始了“偷渡”乌苏里之旅……发生在1968年10月的这一幕,多年来一直深刻我的脑海,每当回想起来,都历历如同昨日。因此,去年夏天,一接到同学从哈尔滨打来电话称:数十位知青战友欲结伴回当年插队的乌苏里江畔饶河县西丰沟时,我便毫不犹豫地放下手头的事情,从北京飞回冰城加入了这寻根之旅。

  列车行驶在广袤的三江平原,窗外飞逝而过的景物与我脑海中40年前的场景不时地在进行着时空切换,既熟悉又陌生。尽管当年那翻着黑色泥浆的土路已变成了一条条高速路,间或闪过的农场村屯,昔日土坯砌成的茅草房也被愈来愈多的贴着彩色瓷砖的时尚小屋所代替……但在大多数时间里,车窗外的北大荒依然是一望无际的大豆玉米高粱,散布其间的一片片茂密的柞木林、白桦林见证着当年原始的风貌,夕阳映照下的荒原水泽飘荡着淡紫色的暮霭……与南方发达地区常见的出了这座城镇就进入另一座城镇,几乎看不到田野的景象不同,北大荒依然是一片辽远、荒凉的土地。坐在车厢里,每个人的心都难以平静,对我们这些当年风华正茂的少年来说,辽远的北大荒、悠长的乌苏里是步入社会的第一个起点。在40年时光里,大家都经历了各不相同的人生道路,从军、从政、治学、经商、打工,甚至漂泊异国他乡……得意、失意,腾达、落魄,而今大家殊途同归,又聚集在一起寻找当年的起点。

  相比38年的军旅生涯,两年的插队生活是短暂的,然而留给我的记忆却刻骨铭心。无论现今的年轻一代怎么看,每当回想起当年的抉择,几乎我们每个人都充满一种莫名的神圣感和自豪感。1968年,文化大革命在经历了它最为急风暴雨的两年后,热度有所降低。我们这些高举着红旗高喊着革命口号的红卫兵,也在最初的狂热和冲动之后,从街头回到校园。而作为“老三届”毕业生,抉择是那么突然地来到我们的面前……“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广阔天地,大有作为”,老人家的两句话,在神州大地催生了可能是中国历史上最为波澜壮阔的城市青年下乡浪潮。尽管十年之后又出现了空前返城潮,但它在当年这些知青身心留下的印记却不可磨灭,甚至影响了许多人一生的命运。有的人在那里一呆就是十个春秋,有的在那里娶妻生子,还有的因疾病或意外的灾祸就像早谢的花朵一样长眠在那块遥远的土地上了……但大多数都如我一样只有短短数年,然而,无论时间长短,也无论遭遇的艰辛、坎坷、磨难多寡,在重新回忆起这段难忘岁月的时候,却很少有人去怨悔,更多的是回忆和品味。我一直认为,对于人生这门课来讲,在那个特殊年代所渡过的那段特殊岁月,比我们在安定年代的许多年里所能学到得到的要多得多,也更加珍贵无价。

  北大荒是我感悟和认识人生的第一个课堂。迈入军营,我们几乎天天都在念诵人民军队的根本宗旨。可最早让我懂得这个根与本的却是北大荒。重回插队之地,我们只坐了一夜的火车和一个上午的汽车就到了。然而40年前,这段路我们却整整走了一个星期。那时北大荒的路是出了名的难走,从哈尔滨到乌苏里江边的饶河只有一半路途通火车,其余一半只能靠汽车,其间要穿过旷古的荒原、沼泽、原始森林。当时正值秋雨连绵,道路既险峻又泥泞,一路上,我们无数次跳下车用大绳把陷进泥坑的汽车拖出来,其实比自然的路更艰险崎岖的是当年到边疆插队的政治的“路”。因饶河紧贴中苏边界,是“反修”最前沿,到那里插队要进行严格的政审,而那时我父亲正被戴上“走资派”的帽子,关在“牛棚”里挨批斗审查。尽管我有一颗赤诚的心,一腔沸腾的血,但像我这样被打入另册的“黑五类子女”要通过政审几乎是不可能的。万般无奈,才在一群同学的怂恿和鼓动下,瞒着家人演出了本文开头那一幕偷渡戏。不知是幸运还是同学们掩护得巧妙,在经历了几番惊险之后,居然混过了多道戒备森严的边防检查。当我终于站到了波涛滚滚的乌苏里江堤上,望着大顶子山头那变幻的风云,心中充满茫然,不知今后什么样的命运在等待着自己?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北大荒天高地阔,北大荒人也宽厚善良。尽管冒着政治风险,乡亲们最终还是接纳了我。那一刻,我就像一个被无情逐出家门的孩子又重新回到母亲温暖的怀抱,感觉终生难忘。

  到了!到了!当我们乘坐的大客车开进村里时,发现这个完达山深处的小山沟如今已变成一个繁华小镇了。迎亲的锣鼓敲起来了,只有节日才挂的彩旗也插到了篱笆墙上。乡亲们听说当年的插队知青回来了,纷纷聚拢到小学校门前的广场上,抹着红脸蛋的孩子怯生生地给我们系上红领巾,老人们则走上前来,在相互的仔细端详中寻找记忆中的模样,试探着叫着当年的“外号”……人生中的有些记忆是再长时间也无法抹平的。尽管当年那待我们如亲人的大爷大娘都已年逾古稀,那些干农活的“好把式”、棒小伙、铁姑娘也都老了,可我们仍然能把他们认出来。怎么能忘记?正是他们在我们人生最困难的时候接纳了我们,像亲人一样关心照顾我们,把我们拥在北大荒那温暖的怀抱。走进一户户挂着红辣椒和山蘑菇的农家院,吃着喷香的贴饼子、稠稠的棒米查粥,喝着鲜美的挠力河鱼汤,回忆着当年的一幕幕情景:春天青黄不接的时候,他们送来自家菜窖保存的鲜菜给我们调剂生活,夏天他们用镰刀割来艾蒿搓成草绳晒干点燃为我们驱蚊,秋天他们又一把泥一块砖地给我们盘好火炕、砌好炉灶,让我们过一个暖和的冬天……正是从这一点一滴,潜移默化中,使我们这些不谙世事的城里孩子对“人民”这个概念由抽象变得具体。从那时到现今的许多年,不论我是跟随部队训练、演习或者是抢险救灾,还是参加保卫边疆的战斗,一提起“人民”二字,我的脑海里最先出现的总是北大荒乡亲们那一张张朴实善良,饱经风霜的面孔,这也成了激励我为履行使命和宗旨而奋斗的一种特殊的力量。

  北大荒也是我人生的第一个淬火地、第一块磨刀石。我至今也没有完全想清楚,当年为什么那样不顾一切、近似疯狂地要到乌苏里江边那个无名的小山沟去插队?除了当时政治口号的激励外,可能更多的是对迎接一种前所未有的神秘挑战的向往。当年的北大荒是美丽与严酷、富饶与荒凉、静谧与狂野的奇妙的结合体。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为那里造就了无法想象的美景奇观:森林苍莽,河流纵横,沼泽密布,水草丰美,春则山花满眼,夏则碧野蓝天,秋则层林尽染,冬则银装素裹。“棒打狍子,瓢舀鱼,野鸡飞到饭锅里”更是对它那种原始生态下丰饶富足的生动写照。然而在这奇美景象的背后却是常人无法想象的严酷的自然环境:在枝叶参天的原始森林中豺狼猛兽出没;在野花烂漫的草甸下面是汪着千年腐水的死亡沼泽;和银装素裹世界相伴的是零下30摄氏度的奇寒;在碧野蓝天间飞着的是能把大牲畜咬死的可怕蚊蠓……北大荒的劳动强度也是全中国最高的。在我们插队的那个仅有200户人家的小山沟要耕种2万多亩地,大家起早贪黑,拼死拼活地干,直到冬天落雪了,地里的庄稼还是收不完。这里地垄的长度也称得上全国之最,最长的竟达十多里路,夏天割麦,从地头割到地尾往往要割好几天。更可怕的是藏在麦棵里的蚊子叮到脸上一会儿就吸饱了血,擦一把汗就会在脸上留下几条血道子。这里没有规定的劳动时间,每天天不亮就下地,直到天黑得看不见才收工。回到知青宿舍常常累得连炕都爬不上去。除了种地,还有割草、脱坯、盖房、捕鱼、打猎、伐木……哪一项对我们这些身体单薄的城市孩子来说都是挑战和考验。当我们扛着200斤的麻袋心惊胆战地走在尺把宽颤巍巍的粮囤跳板上时,当我们在冬夜严寒的脱谷场上险些把两只耳朵冻掉的时候,当我们烤着冻成冰疙瘩的干粮坚持在积雪没膝的深山老林中伐木的时候,从没想过它对我们人生有什么意义,只觉得是无尽的苦难和煎熬。然而,在许多年之后,在我成为一名军人,要面对更困难更艰险、更严酷的挑战的时候,我才真正意识到插队那两年的经历对我具有多么宝贵的价值意义。我常对别人说北大荒是我从军的预备学校,有北大荒那两年垫底,什么样的艰苦困难都能对付。

  在北大荒我还经历了人生的第一场战火,正是这场战火使我首次懂得了一个青年对国家和民族的责任。1969年的3月,在饶河县境内的乌苏里江段我方一侧的小岛上爆发了珍宝岛之战。洒在皑皑白雪之上的边防战士的血使我们的一腔热血也沸腾起来。恰逢县里组建武装民兵连配合边防部队作战。我鼓起勇气找到大队支书要求参加。虽然那时头上还贴着“黑帮”子女的标签,连当普通民兵的资格都不够,但我仍渴望用热血来证明对祖国的忠诚!或许是诚心打动了他,或许那时已隐约传来父亲即将解放的消息,我出人意料地被批准了。于是在那个多雪的冬天里,我第一次开始履行保卫祖国的义务。由于江边地势平坦,不利防御,当时边防部队都撤退到后面的山林中,只留下我们这个武装民兵连和一卡车反坦克地雷在前沿坚守。也许是政治热情被压抑太久的缘故,一旦释放出来,连自己都吃惊那惊人的能量:数九隆冬,我们穿着背心抡着大锤昼夜不停地在江边唯一的高地——小南山上挖掘坑道工事;顶着北大荒呼啸的“烟炮”握着子弹上膛的冲锋枪、揣着拧开盖的手榴弹在雪中潜伏巡逻,既不感艰苦,更没有畏惧,唯有决一死战的信念。尽管强敌近在咫尺,隔江虎视。然而一切都没有发生,随着冬去春来,冰消雪化,剑拔弩张的战争形势也逐渐和缓下来。1970年底我也参军离开了北大荒。虽然没能实现洒热血保边疆的壮志,但国家、领土、主权这些概念却深扎我心。从军这些年,我更走遍祖国边防海疆,无论是在东南西北,我总会自然地想起乌苏里江边那段难忘岁月。上世纪80年代初一个乍暖还寒的季节,我作为一名军事记者造访过珍宝岛,那时岛上的地雷还未排尽,战士们还住在半地下的工事里,生活条件非常艰苦。而今再到岛上,他们已住上别墅式的新哨所,各项战备生活设施也现代化了。也许是由于在现代战争中已失去了价值,当年我们在小南山上打的那条简陋的坑道也废弃了。如今的乌苏里江在中俄两国人民的努力下已成为一条和平的界江,但岛上的战士依然像他们的前辈那样,每日刻苦训练,风雨无阻地巡逻值勤,真正的战士是永远不会忘记自己的职责的。

  漫步江边,我们的耳边又响起了那首著名的歌:“乌苏里江水长又长,蓝蓝的江水起波浪……”这波浪中承载着我们多少理想、追求和记忆,这波浪流淌着我们永不逝去的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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