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亲

　　我的母亲

　　■胡国枢

　　我的母亲李玉英是浙江省上虞市人，她的后半世住在杭州西湖之滨，活了107岁。

　　母亲是一位特别健康、坚强的女人。活到107岁都背不驼，耳不聋，102岁时还能轻松登上宝石山。

　　母亲的一生亲历过清朝（光绪、宣统两代）、民国，一直到新中国的漫长岁月。新旧社会两重天，给她留下鲜明的反差与深刻的烙印。她是百年历史的见证人。

　　母亲1903年出生于浙江上虞丰惠的一个平民家庭，24岁嫁到当地有名的儒学世家—胡家。胡家诗书传家，出过许多出类拔萃的人物。虽然我的母亲是个文盲，但嫁到胡家后，她一点也不自馁，而是从另一面鼓励自己奋发有为，把几个儿子抚养成材，真正发扬了中华民族自强不息的优良传统。

　　母亲虽是文盲，但却很有爱国心。在日寇侵华的几年，她最大的伤痛就是国难家仇民族恨。

　　在那段黑暗的年月，上虞曾先后被日机轰炸多达20余次，两次遭遇沦陷。1941年4月24日这天早上，日军在攻占了宁波、余姚后窜来上虞。母亲让我的祖母带三个孩子先从南门撤出，她自己抱着小儿子断后。记得那一天，我们还没跑出两里地，日寇已进入县城，并在城墙上架起机枪向逃难者扫射。

　　我们连跌带跑，总算到了离城最近的一个村庄，躲入农家。但因离城太近，白天还得离村躲避。有一天，一群日军进村了。母亲一手抱起还未断奶的第四个儿子，跟着姐妹们躲进山上一个寿坟的空穴中。妇女们惟恐被日军发现，连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日军的皮靴声、刀枪声不断从山下传来，母亲遭遇了惊吓，一点儿奶水也挤不出来了，偏偏这时怀中的小儿子因饥饿而大哭起来。万一被日军听到那还了得？无奈，母亲只得用口水拌饼干喂他。可小小婴儿咽不下食物又开始啼哭，急得我母亲只能用手捂住他的嘴，才把哭声勉强止住了。过不了几天，我这个苦命的小弟弟便因病死去。为此，母亲悲怄地大哭了一场。可哭有何用？成千上万的中国人都这样死在日寇对中国的野蛮侵略中。

　　同年10月，日军再次进攻上虞。丰惠当天就沦陷了。母亲陪着我的祖母，还带了邻居一对无人照料的孤老兄妹，同去投靠东乡的一家远亲。在如此艰难的情况下，我的母亲还能带上邻居孤苦老人一起避难，今天想来，不能不为她的人品而深感骄傲。

　　母亲中年时，我的父亲去世了。

　　中年丧夫，手中又少积蓄，抚养年迈婆婆与三个未成年儿子的重担一下子压在了母亲肩上。作为旧社会的底层女性，这番凄凉无助自不待言。但母亲却挺起腰杆，不仅揽下所有家务，生活最困难时还与女伴们跑单帮做小贩。

　　但艰难的年月，却成了母亲最好的学校，使她对人生有了更多的理解，也对自己有了更多的要求。在教育我们三兄弟上，母亲倾注了无限心血。她和我的祖母节衣缩食、省吃俭用，千方百计使我们兄弟三人升学读书。我的三弟后来成了大学老师，二弟是离休干部且在书画艺术上颇有造诣。我先学工，后学文，在社会科学院从事史学研究。我们三兄弟每前进一步的路上，都留有母亲深刻的爱的烙印。

　　新中国成立后，母亲的后半世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有三件事影响了她的后半生。一是参加农民文化补习学校；二是50年代中页搬到杭州；三是逐步参加了一些社会活动。生活的教育使她获得了新的人生意义，而居住环境的改善，更让她从此再无生计之忧。年轻时长期困扰她的心脏病竟不治而愈，几十年的痔疮折磨也被医好。

　　2009年1月26日零时12分，除夕迎新钟声刚刚响起，卧在床上的母亲微闭双眼，在春晚悦耳的鼓乐声中无疾而终。她的脸上含着笑意。

　　这一天上午，浙江大学医学院派专车接走了母亲遗体，以作科研之用。

　　这是我那平凡却伟大的母亲对祖国对人类的最后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