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一为柳亚子,后为文怀沙的朋友林北丽 |
正是作家李辉的开炮,引起了舆论对文怀沙的质疑 图本刊记者姜晓明 |
文怀沙 “大师”还是“骗子”?
文怀沙的“国学大师”头衔来自“文化江湖”的需要。这个江湖由一些附庸风雅的官员、暴发户等组成。他们没谁知道文怀沙的过去,也不了解文肚里的墨水,正是在这个“文化江湖”中,文怀沙如鱼得水
本刊记者 卫毅 吴虹飞 实习记者 唐跃 发自北京
文怀沙常年所住宾馆的保安最近多了一项额外任务。
3月2日晚8时,当本刊记者在这座位于北京农展馆北路的宾馆1号楼询问文怀沙所在房间时,保安说得先给文的房间通电话。
此前记者已与文家通过多次电话,不同人的回答都很一致:文老刚出去了。保安拦住电梯口,不让记者进入,且并不说明有何理由。“就是不让进”。
几分钟前,记者与宾馆的一位工作人员交谈,他说,文怀沙在宾馆住了几年了。当记者问知道文怀沙最近如何时,他说:“打开电脑上网不全知道了么?”
文怀沙,忽然成了网络上备受关注的名字,在他99岁或89岁之际。
2月18日,公司职员李盈在北京一个地铁站等待回家的列车,百无聊赖之际,他看了刚买的《北京晚报》上刊发的文章《三疑点诘问:真实年龄及其他——李辉质疑文怀沙》。北京作家李辉对文怀沙的年龄、经历以及“国学大师”头衔,提出了三点质疑。
“文怀沙是谁?”出生于1981年的李盈感到疑惑。
文怀沙有多老?
文怀沙是那种不容易看出年龄的人,须白且长,脸色很好,说话清晰。据说他喜欢到美容院去做面膜。一个电视画面是:他躺在美容院里做面膜的时候,鼾声慢慢响起。
文怀沙的家人提供的简历上写着:“文怀沙1910年生于北京,祖籍湖南。私太炎,受业章门。先后在北大、清华、北师大、中央音乐学院、中央美术学院等校讲课或担任教授。现为中国诗书画研究院名誉院长、上海大学文学院名誉院长、陕西震旦汉唐研究院院长。”
李辉认为文怀沙并没他自称的99岁那么老,他认为文是1921或1922年出生。
李辉举出的证据之一,来自人民文学出版社上世纪50年代初的一本花名册,文的出生时间在此填为“1922年”。另一证据来自中国国家话剧院的记录,文在其上填写的出生时间是:1921年1月15日。李辉认为,文怀沙在1963年12月被判劳教时,年龄记录为“43岁”,推算文的出生时间在1921年初。
李辉认为,文怀沙之所以改自己的年龄,是为了给自己加上光环。这样一来,文怀沙就可以说通很多事情,不然的话,章太炎弟子一说无法成立,其他各种曾经的头衔也都说不通。
不过,学者陈明远对已掌握的史料进行查核后,对文怀沙的真实生年,倾向于是1910年。陈明远近20年来一直从事“20世纪文化人生活”的研讨项目,极为重视史料的调查搜集考证核实,在电脑里积累了几百人的“文档”。其中包括文怀沙。
“新中国成立初期,填表格年龄一栏的审查并不严格。在这个问题上,应该尊重文怀沙自己的说法。”陈明远说。
陈明远与著名诗人卞之琳熟悉。卞之琳曾多次对陈明远说过,文怀沙与他同年。文怀沙的前妻青林与文怀沙离异后,在50年代嫁给的正是卞之琳。
陈明远也曾听说钱锺书与文怀沙同年,钱锺书出生于1910年。
著名剧作家吴祖光曾对陈明远说过:文怀沙比他大好几岁,他曾以“大表兄”称之。吴还说,文怀沙在单位里虚报岁数。“吴祖光生于1917年,文怀沙的出生要比1917年早一些,不可能是1921年。”
在1957年的“反右”中,由于文怀沙在大会上发言揭发、批斗吴祖光,吴祖光等人后来与文怀沙断绝了交往。
“吴祖光夫妇对于文怀沙极其反感,如果认为文怀沙作假,会予以痛骂或指斥、嘲讽。”陈明远说。
文怀沙到中国青年艺术剧院工作时,填写自己出生于“1920年”。文怀沙的儿子文斯解释:“家父当时为了和家母在年纪上更为般配一些,未曾细想,就把自己的出生年月由1910年改为1920年填了表。解放后,家父在北京报户口,自然而然就成了1920年出生了。”
在陈明远看来,文怀沙真实年龄最有力的证据,是其幼年在杭州的总角之交、女诗人林北丽。“2006年9月,生于1916年的林北丽病重,自知不久人世,让文怀沙作挽诗,其中称文怀沙96岁,林北丽91岁。这是没法造假的。”
陈明远说,突出“真实年龄”起不到太大作用。“人所共知,齐白石先生也曾虚报过年龄,自称百岁老人实际上是九十多岁,这严格说来固然不妥,但比较而言,不算是大节问题。”
陈明远认为,他这么说,决不是对文怀沙的“国学大师”头衔做辩护。
“早年的人,为了找工作或者为了找女人结婚,把自己年龄说小、隐瞒自己的年龄,是常见的。现在和一个比自己小20岁的女人结婚是司空见惯的,但当时不可以。所以如果他隐瞒自己的年龄,我觉得情有可原,这基本上不是事儿。他和我父亲(艾青)同龄,现在是90多岁,我看这是没什么问题的。”自小就和文怀沙有着交往的著名诗人艾青的儿子艾丹说。
“流氓”?还是“勇士”?
文怀沙因何入狱?
李辉写道,文怀沙早在“文革”爆发前的1963年年底,就已经被判处劳教。其罪名不是“政治问题”,而是“诈骗、流氓罪”。李辉指出其罪详情为:自上世纪50年代起冒充文化部顾问,称与周恩来、陈毅很熟,与毛主席谈过话,以此猥亵、奸污妇女十余人。先是判处劳教一年,1964年5月正式拘留,后长期在天津茶淀农场劳教,直至1980年4月解除劳教。
一位与文怀沙有交往的人士对回忆,文怀沙当初进监狱,“是因为坏分子的原因”。“为什么是坏分子呢,他(文怀沙)中医非常好,他给一位官员的太太看病,后来就有男女关系了,这样获的罪。但他不是强奸十几个妇女,当时要是强奸十几个妇女,肯定枪毙了。”
中央美术学院教授陈开民曾在1995年发表过一篇《文怀沙坐大牢》的文章,这是较早在国内媒体介绍文怀沙其人的文章。他在文章里提到文怀沙自己告诉他的有关坐牢的事情:
坐牢是在“文革”之中的山西临汾监狱。罪名纯系“莫须有”,同狱犯人还有聂绀弩等人。
有一天,狱警传文怀沙,说北京来了一位中央首长派来的人物要找他谈话。见面一看是一位过去的朋友马先生。旗手江青叫他来临汾监狱找文怀沙,传达她的上谕。上谕说,文怀沙可以从狱中出来,为“革命”立新功,跟着女皇江青“干革命”,生活待遇当然优厚。只是有个简单的条件,要亲自写一份认罪和效忠的文书。
几天过去了,文怀沙一个字也没有写。
马先生只好拨马回程。临行之时,出于朋友之谊,文怀沙写了一首《七绝》赠给马先生:
沙翁敬谢李龟年,无尾乞摇女主前。
九死甘心了江壑,不随鸡犬上青天!
… …
马先生回京汇报江青,并出示文怀沙赠他的《七绝》。江青看了一眼便丢在一旁。在场的姚文元捡起来仔细观看,看罢作义愤填膺状,说该诗反动透顶,用了藏锋手法,从倒数第二字贯读下来,即为:龟主江青!江青是龟主,下边的张春桥、姚文元、王洪文等身份自明!这一骂,犯下了弥天大罪。临汾监狱很快接到中央红头行文,加判“现行反革命分子”文怀沙死刑,缓期执行。
陈开民文中所说的马先生是剧作家马少波。“文先生说,马少波接到江青给他的指令去山西的监狱找他,让他写一个悔过书,参加写作班,不是有的人所说的‘梁效’。当时在山西的监狱里,集中了一干文化人,包括聂绀弩、包于轨等人。”
在陈开民看来,如果要证实文怀沙是否反江青,关键的证人就是马少波与他的家人。
一位与文怀沙有交往的人对记者说,文怀沙的那些风流事情其实大家都知道,他对道家的房中术很有研究。
很多人都知道文怀沙对漂亮女性有着非常外露的热爱。他曾对电话约访的女记者说,你若漂亮,采访时间不限,若不漂亮,二十分钟。
一位知情者提到,文怀沙给他看过很厚的一封信,是一个60多岁的女士写给文怀沙的,说她在十七八岁时就特别想和他好。“他很有魅力,很多女的都是主动喜欢她。”
“至于那种风流,那算什么。过去,赶上严打,跟3个女人好了,就是流氓罪。其实现在的人比过去不知道风流多少倍。人人心里有账本,只是不说而已。什么‘奸污罪’,我都说不出口。整人的时候,这个特要命,特别是过去的年代。今天还拿出来说事,是不是太拙劣了。”艾丹说。
“60年代的事情就很难说清楚了,偷个萝卜还关3年呢。”和文怀沙有交往的作家张贤亮对记者说。
对于自己的风流,文怀沙并不否认,但他觉得自己是个重感情的人。
陈开民回忆,有一次他去文怀沙家。文怀沙开门之后很惊讶,说,你怎么来了,这是我一个人在家坐着谁都不见的一天。他还是让陈开民进去了。他解释了原因:以前他在上海认识了一个女孩子,和他非常好,两人要结婚,女孩家里很有钱,爹妈不同意,而且误解自己的女儿,后来女孩就自杀了。每年的这一天,他就一个人呆着谁都不见。
一位文怀沙的朋友向记者提到,文怀沙1980年出狱以后,曾暂住在当时的中央美术学院院长江丰家里。“江丰是老革命,延安出来的,当年曾关在龙华监狱里,艾青、殷夫也关在那。他是极正派、嫉恶如仇的一个人,如果文怀沙不是东西的话,他不会让文怀沙在他家又住又吃。”
谁是大师?
这些年,文怀沙在各种场合抛头露面的次数多了起来,出现时,每每头顶“大师”、“泰斗”、“第一人”等光环。电影《姨妈的后现代生活》里周润发扮演的“潘知常”,是一位结过几次婚的楚辞研究者。一些人从这看到了文怀沙的影子。
李辉指出,文怀沙或自诩、或被人封为“国学大师”、“新中国屈原学开创者”、“楚辞泰斗”,但“寻遍图书馆和网上旧书店,难见一本他的学术专著,故只好放弃研究他的学问的念头”。
“大师不大师,他自己又没说,都是别人说的。反正文老先生比我学问大,我很佩服他,这样的人也不多。”张贤亮这样认为。
文怀沙最近接受一次访问时,说他从来没说过自己是“国学大师”。
陈开民1958年至1963年间在中央美术学院学习。当时文怀沙作为客座老师给中央美院的学生讲楚辞,陈开民听过他的课。“他讲得非常好。”
艾丹回忆:“我认识文怀沙很早。早年他来我们家,和我父亲(艾青)一起开玩笑,海阔天空,旁征博引,十分精彩,声音又大。他讲楚辞,讲李白,讲书法,毛主席写诗词平仄都出问题呢,他却能把楚辞唱出来。没有对古诗词的领悟,谁能唱下来呢?”
怎样的人才是“国学大师”呢?
陈明远认为,按照中国学术的定义,凡国学大师,必在义理、考据、辞章三方面均有建树。“我们试问,文怀沙为儒道释哪一种学问做出过贡献?有没有基本的文字训诂功力?他自己的诗文又写得如何?这些都是骗不了人的。”
陈开民强调,如果文怀沙反江青的诗是真实,光凭这一点,文怀沙就是“大师”。
在陈开民看来,文怀沙是特平平常常的一个人。早上骑车出去买菜,做啥都吃,也不挑什么,会养生,下午一定要睡一觉。平常没看他怎么发愁,都是说点笑话,调侃,嘻嘻哈哈,也没看他处心积虑怎么样。
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知情人说,文家人甚至包括他们家小保姆在内,都将文怀沙保护得好好的,“都指望着老爷子的名声,能给他们带来更多钱财。”
在艾丹看来,文怀沙确实是讲的多,文字少。“他有大智慧,比严谨的文化人要精彩。他是一个可爱的老头。”
一个老人,活在一群人的吹捧里,艾丹觉得没什么不好。“他是晕了,出现的场合太杂,结交的人太杂,加上张扬,招了风。关键不在于真才实学的多少。”
在陈明远看来,钱锺书一门心思做学问,因此桀骜不驯,蔑视权贵,比较理想主义,对于世俗多半持批判态度;而文怀沙尽管是学问上的杂家,但是并不专精,且攀附权贵,他巴不得世俗生活能够出现“腥臊并御”、“阴阳易位”的局面,以便自己浑水摸鱼。
学者陈明远查到的一些资料表明,钱锺书及其夫人杨绛二人一度引文怀沙为知己。1963年2月27日杨绛写给文怀沙的信有一句:“锺书每日必念你至少三遍,爱而‘打彭’之……”。(陈注:“打彭”音 dangbang 即吴语“开玩笑”的意思。)钱锺书曾经赠给文怀沙一首诗,诗中有“非陌非阡非道路,亦狂亦侠亦温文”一联。
陈明远说,钱锺书与文怀沙交往的共同起点:喜欢骂社会、讥讽人物,尽管两人的动机和出发点不尽相同。然而,两个人间能够建立起朋友关系,一定还有更多的生活细节上的联系。“一般男人在一起,往往谈到女色,为什么?它可以在人性的层面上,填平高雅与低俗的鸿沟。”
钱文二人的交情,在1980年代终结。
“钱锺书是一整瓶醇厚甘冽的老酒,而文怀沙却是半瓶荤腥的水醋。文先生肚子里的货色倒空之后,钱锺书也就不肯再同他交往下去了。”据陈明远考证,在钱文两人关系疏远后,曾对钱锺书极尽赞美的文怀沙当众指出:“我所说读破万卷书,但并无见识的文化人,是指钱锺书。”
大师是怎么炼成的?
一位作者在自己作品集的自我介绍里印着:国学大师文怀沙先生誉为“五百年来一奇才”。当然,这样的人很多。比如一个小说作者,公然声称自己的作品是受杨绛先生赞扬的。
许多人都乐意提到自己被“国学大师”所看重,尽管文怀沙未必乐意把自己称为“国学大师”。据1990年代曾以硬笔书法知名的庞中华回忆,当年他是一个地质队里的无名小辈,文怀沙对他写的字,还是有所提携的。
陈明远分析,现在是商品社会,文化是值钱的,这就无怪乎文怀沙之流要被利用了。“他的大笔一挥可都是白花花的银子,炒出来的花生香喷喷,傍上的女人臊气足。什么‘国学大师’?还不是炒做,被一些小人捧来赚钱当枪使。”
在陈明远眼中,中国民间社会或娱乐界需要文怀沙这样的人。他的形象就是美髯公形象,也是典型的传统国学家的标志形象,缺了这么一个老顽童,还真有点遗憾。“他往自己身上添些花草,弄点历史掌故,待他百年后再揭晓也不迟。这年头,谁不在妆扮?看他是无害还是有害的罢了。说得更彻底一些,他正是你们媒体哄抬出来的,抬着抬着,成了‘国学大师’。”
一位曾在1990年代前期较早地报道过文怀沙的记者向本刊表示,自己当年虽然知道文怀沙大致是怎样的一个人,但还是不成熟地用了“大师”一词。
“媒体人将文老抬着,总有人看不惯,就来一扫堂腿,吹喇叭、抬轿子的就突然改变身份,变成剥内衣、扒裤子的了。所有的看客这时共同得到了一种莫名的快感,一种胜利感,一种揭秘感。原来一个‘国学大师’就是这样的底子!这倒有些苛刻了。”陈明远说。
艾丹因此猜测,文肯定是得罪什么人了。“一些庸才,混得比文好的人,多了去了。光景德镇,就有十几位大师呢!”
陈明远深入分析,实际上有些奸诈狡猾的书商是把文怀沙当作了“提线木偶”,利用他赚大钱。也像马戏班主把他当骑在羊背上转圈的猴儿,利用猴儿的虚荣心衣冠作秀,而耍猴的主子在幕后售书发财、渔翁得利,他还暗自得意呢!
“过去出版界有过明令,禁止高码洋的书。这里面有很大的猫腻,就是本来只能定200元的书,定价2000元一套,然后一折、二折卖给商人或官员,中间有很大的回扣,双方得益。”曾经做过出版人的诗人叶匡政说。
徐晋如博士认为,文怀沙的“国学大师”头衔来自“文化江湖”的需要。“‘文化江湖’这个领域与精英文化无关,与大众文化无关。这个江湖由一些附庸风雅的官员和暴发户、地方上的文化团体、各地想靠文字绘画出名发财的不第秀才,以及借机造势的商人组成。他们没谁知道文怀沙的过去,没谁了解文肚子里究竟有没有墨水,他们没有评判的能力。正是在这个‘文化江湖’中,文怀沙如鱼得水。业内把文怀沙编的《四部文明》归类作‘大书’,‘大书’就是腐败书。”
“他挣那点钱,那算什么钱?电视剧不也挣钱吗?这点事算什么事?再说,编书也还是造福呢。”艾丹说。
一位美术界人士说:现在的字画成了给官员送礼的好东西,所以很多搞美术的往政界攀爬,受政界人士喜欢,自己的东西才能卖个好价钱。现在政府也命名很多大师,工艺美术大师什么的。有的人狗屁都不是。真的大师,要由后人评。梵高是大师,但他生前只卖出一张画。
“全中国画画的人都来北京,几十万,都想着怎么办展览,然后怎么请个官来剪彩,出个画册,开头都是领导的照片,狐假虎威啊。”
“他讲得多,写得少,又缺乏记录。在口头传播的时代,让人记住是没问题的。但在传媒时代出名,公众形象就被扭曲、变形了。这对于他的晚年,也许是一件不好的事。”艾丹惋惜地说。
“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文怀沙这样解释自己为什么住宾馆,很多“大师”也好像住宾馆,匆匆而来,匆匆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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