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风,打得人脸上生疼。
在东莞大朗镇长盛北路的一家毛织厂前,聚集着一群女工。此时已是2008年末,到了领工资回家过年的时间。
谢如玉和罗美英是这群人中的老大姐,连续几天的讨薪,已经让她俩心力交瘁。
此刻,坐在同样无助的姐妹们中间,望着紧闭的工厂大门,谢如玉和罗美英的眼神闪烁不定,失望,无助,愤怒和巨大的挫折感交杂在一起,她们已经无语,有的只是想哭的冲动。
她们一个来自湖南,一个来自四川。和多数打工者一样,她们背井离乡南下寻梦,辗转各地求职谋生。
2008年,在各自老乡的介绍下,她们走到了一起,进了这家毛织厂。每天12个小时的劳累,没有双休,没有节假,只有车间里日复一日机械般的工作。
她们哪知道自己进的是无良工厂,除了口头协议,没有任何合同,她们还不懂什么叫权益保护。老板跑路后,她们才恍然大悟,可是已经无可挽回,她们只好不断上访。在当地劳动部门帮助下,她们勉强争取到50%的工资。
打工十多年了,金融风暴的到来,及这次工厂风波让谢如玉觉得,她累了,该回家了。而罗美英已经无家可回了,东莞,就是她目前的归宿。未来,前途,多么遥远的事情。
家乡的保守风气迫使老公骗她回家,生活却逼她继续外出打工
转眼间,2009年春节已经过去一个多月了,谢如玉母女最终没有回东莞。她是打定主意归乡吗?
1月中旬,怀揣着好不容易争取到的薪水,谢如玉带着大女儿离开了东莞——这个她们打工多年,却只留下伤痛的城市。
15年前,31岁的谢如玉由老乡领着从湖南衡阳到东莞打工。
当时,在老家阳花桥镇,出来打工的女人并不多,她是最早的外出者之一。因为丈夫生病,两个女儿要读书,为了这个家,她必须出来。
东莞高埗镇是她南下落脚的首站。在老乡的介绍下,她进了当地一家竹制品厂编篮子。工作从早上7点半开始,一直到晚上9点半,不停地编。
刚开始,谢如玉面临很大压力。首先是对城市的不适应,只读过一年书的她,连普通话也不会,很难与人交流。除了老乡,她没有朋友。很多时候,她都是一个人默默地工作。
第1个月,她干了十多天,领了170多元。“女儿的学费有着落了。”这是她拿到钱的第一个想法。
第2个月,她拿到了近300元。“工资很高啊。”她似乎看到了未来生活的曙光。
正当她努力适应打工生活时,老乡捎来了丈夫的话:小女儿掉进水塘淹死了。谢如玉一听,双腿就软了,整个人倒在地上,然后便放声大哭。工厂主管心生怜悯,便让她提前结算工资回家了。
当她心急如焚地赶到家时却发现,小女儿活蹦乱跳地,只是丈夫病得很重。她这才知道,原来那是丈夫为了骗她回来而编造的谎言。当年农村比较闭塞,人们的思想还很传统,家乡人对出去打工的女人总有些闲言碎语,认为出去的女人挣的都是不干净的钱。“你老婆出去了就不会回来了。”不少人这样调侃她丈夫。久了,他也就不由地心生疑惑,害怕老婆真的跑掉,就导出了这么一场闹剧。
辛苦的工作伤害了她的身体,但女儿们的成长让她倍感温馨
看着病床上的丈夫,谢如玉不忍责怪,默默地留下照顾他。但是,贫困的生活毕竟需要出路。40多天后,不顾丈夫的极力反对,她坚决再次外出打工。家庭要生活,女儿要读书,种田却挣不了钱,除了出去打工,她没有第二条路可选。她的丈夫,也终于在两三年后慢慢接受了老婆外出的事实。
这一出来就是十多年,谢如玉的足迹遍布珠三角,进过不同的工厂,也吃过各种各样的苦。她说有一年,她进了一家制衣厂,车间里飞舞着布料的棉毛灰,但她们工作时连个口罩也没有。没日没夜地做了两个月后,她竟然吐血了,罪魁祸首正是满车间飘舞的棉毛灰。她没敢再做下去,匆匆离开了。
在外的日子就是这样艰辛。然而无论是恶劣的环境、超长时间的劳作、刻薄老板的克扣工资,还是一身的病痛,都不能让她低头。远在家乡的女儿就是她的精神支柱。
谢如玉对自己很吝啬,不给自己买衣服,有了病也不去看,一年只回一趟家,她把省下的钱全都寄回了家。她说:“只要两个女儿过得好点,再苦也能捱。”
2001年,17岁的大女儿为了减轻妈妈的负担,主动跟着出来打工。2002年,小女儿也一起跟了出来。母女三人从此便在城市里聚首,直到这时,她才觉得生活有了乐趣。以往,她只有春节回家时才能见到女儿,才能感受家庭的温暖。
2003年,她在老家建起了新房,再后来两个女儿都结婚了,然后她当了外婆。此时,她们本来都打算不再打工,可一想到还没装修的房子,牙一咬,还是出来了。
这一年,她们几个进了同一家毛织厂。未曾想,她们又一起遭遇了失业。面对欠薪局面,谢如玉总觉得自己力量微弱,很多时候她只好隐忍了。“是很不甘心,可又能怎么样呢?”她反问道。
人生冷暖都经历了,酸甜苦辣也都尝过了,这一次的欠薪事件更是让她憔悴。如今年近半百,儿女也成年了,趁着年华未老,谢如玉想回老家过几天属于自己的,自由自在的生活。
老公的离去击溃了她,家人的冷漠让她体味孤独,陪伴她的只有眼泪
在谢如玉准备把漂泊的心安顿在老家时,她的工友罗美英却找不到安顿自己疲惫身影的地方。她们两个有着类似的命运,却有着不同的故事,走着不同的路。与谢如玉不同,罗美英没有家人安抚自己孤独的心灵,她还在漂。
1995年,罗美英跟着老公离开四川达县,到新疆开荒。他们在那里呆了5年,没挣到钱,日子过得紧巴巴的,但能和老公小孩在一起,她还是觉得很踏实。
然而灾祸降临了,罗美英的老公积劳成疾,一病不起。2000年,他们返回四川,“死也要死在家里。”
那时她心态还很乐观,凭着“东方不亮西方亮,北方不行奔南方”的信念,当年10月,为帮老公筹钱治病,罗美英南下打工。这是她第一次与家人分开,那时女儿才8岁。
在广州的工厂,她学会了补衣、缝衣等手艺。一开始,月薪600元,加班费是1.5元/小时。这意味着,即使通宵加班,工资也不会超过900元。她省吃俭用,每月微薄的薪水几乎都寄了回家。
苦苦支撑了一年,2001年4月,老公还是走了,留下一堆债。她和老公从17岁相识,感情一直很好。老公这一走,几乎摧毁了她的整个世界。罗美英的天就这么塌了。
未及疗伤,为了还债,她不得不离开家乡回到广东。生离死别都压在她身上,对亡夫和女儿的思念时刻缠着她,让她几近崩溃。
夜里,罗美英不时梦见老公。她哭着责怪他为何没有半点音讯,既不写信也不来电话,但老公却沉默不语。她感到很害怕,于是,就紧紧地攀住他。正当她感觉有所慰藉时,一阵空虚袭来,她醒了,发现自己摸了个空,除了枕头,只有脸上的泪水和湿透的枕头……
女儿不懂事的话伤害了她,新组建家庭却双双下岗,这让她加速老去
想念女儿,想念家,但她每次打电话回家,接电话的公婆却总是只提钱,很少过问她在外面的生活,更别提主动给她打电话。她给家里写信,也从没有收到回信。即使是娘家人,也没有给过她关怀。那时候,罗美英特别渴望能有人跟她说一句关心的话,但陪伴她的始终只有寂寞和悲凉。对她来说,这个世界是冰凉灰暗的。
人前坚强地工作,撑起一个家,人后却总是以泪洗脸。她说不知道那3年是怎么熬过来的,只觉得一生的泪都快流尽了。
在广东的这些年,一直有人想帮她介绍对象,但她的心思一直放在挣钱还债上。直到2004年,罗美英认识了现在的“老公”。本来她对这个人并没什么好感,但他对她的关心,慢慢打动了她。而她也确实需要一个可以依靠、能够安慰自己的人在身边。
2005年元旦,他们举行了简单的婚礼(未注册),走到了一起。
然而上天似乎特别爱对她开玩笑,结婚不到一个星期,她“老公”就因跟人打架,被判了一年刑。罗美英刚刚重建的世界再一次土崩瓦解,为此,她常常流泪到天明。她说,这一次掉的泪绝不比前任老公死的时候少。
而女儿的不理解更让她伤透了心:“你自己在外面谈情说爱,把我忘到九霄云外。”这话让她心如刀割,老天知道,她这些年来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女儿。
为了弥补常年不能陪伴女儿的缺憾,她给女儿买了很多童话书,《白雪公主》、《小红帽》等,还买了不少漂亮的衣服。“我要让她知道,即使没有爸爸,妈妈也能让她过上好日子,不比别人差。”只有在提到女儿时,罗美英的嘴角才有些许笑意,“我希望女儿能上大学,有出息。”
“老公”在监狱里给她写信,写着很动听的话,还说“不经历风雨,怎么见彩虹。”她靠着这一丝温暖坚持着,等他出来。他出来后也找了份工作,日子就这么平静地过着。
2007年,她把女儿接了出来,从此她便把家安在了东莞。
2008年形势不好,来到这家老板跑路的毛织厂之前,她已经换过两家工厂了。没想到,在她被欠薪的同时,“老公”也失业了,一家人的生活彻底跌入冰窖。
拿到一半工资的那天晚上,罗美英一直睡不着。回想这些年的生活,自己撑得很辛苦,真的累了。年复一年的劳苦,钱没赚到,生活也没有改善。而艰辛的劳作却在她身上留下了残酷的印记,不仅视力大不如前,腿脚也是积劳成疾,39岁的她看上去竟似年过半百般沧桑。
言谈间,她泣不成声。
(应采访对象要求,文中主人公均为化名) (来源:南方农村报 作者:苏晓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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