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梁和老刘的故事
老梁入行比夏老仙晚,虽然才七八年的光景,却已经在方圆上百里有了名气,他能花几个小时把人再缝好,平时也能给矿工看病打针。
老梁的电话常年不关,这个带“4”的电话当初还是矿上给的,他的摩托车也是因为这个活计才买的。他的黑色摩托车,棕色人造革老提包,还有他的茶色眼镜,都像死亡标签或者通知书一样让人熟悉。
老梁最自豪的是有一次用了3个小时,把已经变成五六块的一个人缝在一起。他更佩服的,是一个现在已经收手不干的殓尸人老刘。七八年前,老刘曾和同伴一起为23个矿工收拾过尸体。
我告诉他们,我是写小说的。老梁说:“那我们这比那些作家瞎编的小说好看吧,我们这都是真的。”老刘也说:“就是的。”
他们代表生活本身,不时笑话我的吃惊和胆小。“真是个念书的娃娃。”老刘说。
我已经很难去求证他们的经历和故事的真假,那些死去的矿工,已经长眠于黑暗的矿井下,他们完整或破碎的身体,最后的归宿可能只是一个最便宜的蛇皮口袋——那种在地摊上随处可以买到的彩色塑料口袋。老刘会放一件衣服在里面,他说,那已经不是一个人的样子,只能叫“一堆东西”,混合在里面的煤渣已经扒拉不出来了,就全部塞在一起。
有时甚至连彩色塑料袋也没有,这“一堆东西”只是由老刘们装在运煤炭的桶里从井下送到地面,上面还残留的衣服碎屑要让家属看一下,认人。老刘说,有一次,一个年轻人的半条左腿找不到了,在下葬之前,另一个工人在挖煤时发现了那半条左腿,于是矿上又派人把腿抱到死者家里。
老刘记得给23个矿工处理尸体那天在下雨,他们在离矿远一点的地方搭上棚子,20多个尸体的活儿,不是那么好干的,几个人一起干也要十几个小时。中间矿上会让食堂送饭来,老刘就洗洗手吃饭,休息一会接着干。
有的尸体姿势太硬了,穿不上衣服,只好把他们的胳膊或者腿掰折、敲断,才能穿得上衣服,装得进棺材。老刘记得一个年轻人的一条腿还保留着最后的姿势,一直翘着,棺材实在盖不上,他们和家属商量以后,就用榔头把这条腿打断,腿弯下来,终于可以合上棺材盖子。有的身体已经没有头,老刘用纱布和衣服缠一个假头给家属看,“脑壳已经被煤块全砸烂了,煤炭掉下来又不长眼睛”。
在这样的过程中,老刘见过了人所有的内脏,这个不认识多少字的老农民说:“姑娘,你见过开得最艳的桃花没有?脑浆流出来就是那个颜色,滑得抓也抓不起来。”
老梁说,有时候,那些尸体会慢慢变硬,胳膊会“啪”地一下甩过来,他还要眼看着身体或者腿慢慢翘起来。
我问老梁:“你害怕吗?”他回答:“不怕。”过了一会又说:“只有一次,防腐剂没打够,心里就一直想这事,梦见那个人站起来了。”
每次老梁去收拾死人回来,老梁的老婆从来不接他的钱,“老梁胆子大,我还是害怕,想一想都怕。”
那些最难收拾的尸体,就是要缝在一起的,比如把腿骨放到肌肉里缝好,或者把内脏装进去,把肚皮缝起来。老梁说人去世以后皮肤很硬,一般的针根本穿不过去,他自己琢磨着用自行车辐条打了一根大针。他给我看这根针,已经有些锈了,但这是他有力的工具之一。因为很多尸体要做防腐剂的处理,他自己配了防腐剂,装在5公升的白色塑料油壶里。这个特殊的油壶,平时就塞在鸡圈的矮窝棚下面。
老梁说,在擦洗尸体的太平间里,常常只有他一个人,他要看着一壶防腐剂全部输完。夜里,医院的太平间大都没有灯,常常只点一根蜡烛,有时候去得急,连蜡烛也没有,他带上手电,然后在隐约的月光下面,静静地等待防腐剂输入尸体。
月光下,他总觉得他们都睡着了,有的还很年轻、很帅,有的从表情看得出去世时很害怕,有的很伤心,有的眼睛还睁着,他用手掌轻轻给他们合上。
他们身上的旧衣服里,翻翻口袋,往往只有一串家里的钥匙,别的什么也没有。
老梁说,年轻时下矿井,午饭经常有苍蝇和煤渣,两个同伴刚还在说笑,一转身已经被砸死了。黑暗里看不见血,他就躺在他们旁边,睡午觉,“他们也睡着了”。
“你不知道矿工的老婆每一天是怎么过的,”他说,从早上把男人送走,就一直等,等,等,等,一直等到男人从井下上来,进了家门,这颗心才能放回肚子里,才敢合上眼睛睡觉,“哪个矿区没有寡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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