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十,找见李平时,他正猫在旅顺口的一座寺院里画画。
李平画的是油画,画的全是农民工。
有人这样评价他的画风:从老远一看,黑压压一片,肯定就是李平的画。
“我画的不是个人,是一个群体。民工潮本身,就是黑压压的一片,我抓的是大感觉。
”他说。
他们是这个国家的主人,又是这个社会的边缘人 李平的画风,跟他的经历有关,他曾经与农民工厮混了十来年。
1979年,李平毕业于大连师专美术专业,读书时学的是国画和版画。毕业后,他先是到旅顺一所中学当美术老师,不久,又调到文化馆,做一名专职的美术辅导员。其后,他又到浙江的中国美术学院学习了一段时间。但再回旅顺时,李平的人生道路拐了一个弯,下海了。
那会儿,装修热刚刚兴起,大连刮起“刷房子”风。临街楼房的墙上,一夜之间,被刷上了“海的女儿”、“青蛙王子”等童话里的图案。有个做这行的朋友劝李平:干这个,肯定赚大钱,专职画画,一辈子得穷死。
“我开公司、干装修,纯属养家糊口。”李平说倒没想过赚大钱,但也不想一辈子穷死。
因为有绘画功底,一出手,李平就在刷房子业里小有名气,他成了大连第一批刷房子的“工头”。设计图案,画出图纸,调好颜色,再指挥农民工涂抹。大连市区和旅顺的街头,许多五颜六色的楼房就出自李平之手。
这时的李平,是一位雇农民工干活的老板。一群群来自四面八方的农民工,聚到了他的门下。“其实,我跟他们一样,也是一个农民工。活儿紧时,我天天跟他们吃在一起,睡在一起。他们的厚道、善良,他们的小心眼儿、自私,他们愁什么、乐什么、想什么,我比谁都清楚,我太了解他们了。”李平说。
就这样,李平与农民工混在了一起,在装修市场上摸爬滚打了十来年。2003年,一个偶然的机会,他到了北京。
一个圈内的朋友在北京揽了个“大活儿”。“是一个重点工程,又跟美术沾边,画街道场景啦,做模拟建筑啦。因为我搞建筑装修这么多年,又懂美术,所以叫我去帮忙。”干工程期间,有一天,李平和中央美院的一帮老师吃饭,聊着聊着,他心底画画的欲望,又被勾起来了。“干工程,挣钱是挣钱,但我一点兴趣都没有,我心里一直就想着画画。”
“你底子好,太想画的话,就去考中央美院研修班吧。”这么着,李平报考了中央美院,成为助教研修班的一位超龄学生。搁下画笔十几年,李平重回画板前。不过,这次他由中国画,改学了油画。
2004年美院放暑假,李平回到大连。别人放假都是游山玩水,李平喜欢串工地,他仍对工地怀有特殊情感。这一天,他跑到大连石葵路的一个建筑工地玩,他的朋友是这个工地上的包工头。
中午,吃饭时间到了。这时,李平看见了一大群农民工打饭的场景。他们衣着不整,手上、脸上沾着灰土,衣服黏着不同颜色的涂料,赤裸的上身,晒得黝黑油亮,显露出强壮的筋骨和肌肉。阳光下,他们挤在一起,簇拥着,拿着饭碗,朝打饭的工棚挪动。看着看着,突然,正到处找创作题材的李平,心中一动,灵感闪亮:
“找什么找呵,这不就是我要画的人物吗?这不就是我最熟悉的生活吗?我一下子通了。”农民工打饭时的场景,他们的眼神,他们的表情,他们的脸色,他们对吃饭的渴望,触动着李平,他再也忘不掉了。
当即,他就在工地的一间毛坯房里,支起画架开画。需要模特时,就到工地上,现招呼一个农民工上来,照着真人画。这个假期,李平创作了两幅大画——《打饭》和《涂料工》。这两幅画,都画得特别顺,差不多一周就完成一幅。画面上的人物生动、传神。工地上的农民工看了,都能叫上人名来。
“你看这幅《涂料工》,站最边上的那个又高又壮,穿大裤衩、拖鞋的,就是个小包工头,专领一帮人干抹灰的活儿。”
李平说自己也曾迷茫过,到底画什么?也跟过风,但清楚那是死路一条。“跟风,害了中国一大批画画的人。一看人家大秃头的画好卖,都追着画大秃头。再过两天,又看到什么画的行情好,又追着画。现在,你要是当老二,肯定就死掉了。”
这回,他心里踏实了,算是找到自己画画的路子。“没办法,我就是对工地呵、对农民工有感情,一画他们,就有感觉,就能把感情投进去。我画的,是我最熟悉的,就算是一个安全帽,我对它的细节,也再熟悉不过了。要是让我画什么高级酒吧女,我也画不出来呵!”
“咱们城市的建筑,不都是出自千千万万个农民工之手?农民工,绝对是中国当代社会标志性的人群。他们是这个国家的主人,又是这个国家的边缘人,是社会的弱势群体。咱作为画家,也应该记录下这个阶段、这个群体的生存状态。”
农民工,从此走上了李平的画板。
他们的粗糙、粗壮,他们的形体、造型,他们的筋骨、肌肉,他们的沧桑、苦乐,自然天成,活灵活现
搞画评的人说,比李平厉害的画家有的是,但他们走不出画室。李平跟别的画家最大的不同,就是他能走出画室,真正画底层的劳动者。
李平的农民工画,特实在,画大,至少2米见方;人物多,画面上的人物少则几个人,多则几十号人。他画了正在劳务市场找活干的农民工《八十七闲神图》、《早春》;画了火车站里候车、上车的农民工《回家》、《梦乡》。画得最多的,还是建筑工地里的农民工,像《钢筋班合影》、《中午》、《息工》、《打饭》系列等。农民工内心的苦涩与辛酸,简单的幸福与满足,在这些画上表现得淋漓尽致。
李平自己也清楚,论绘画技巧,他并不是最好的。“但我的画,为什么能让人感到形象传神,就是因为我接触的这些人本身,非常生动。我的长处,是离农民工很近,能画出很浓的生活味道。”
农民工与美术学院的学生每天画的模特不同,尽管模特有时也扮成农民工。但工地上的农民工,个个都是生龙活虎的。他们的粗糙、粗壮,他们的形体、造型,他们的筋骨、肌肉,他们面部的沧桑、苦乐,自然天成,活灵活现,那是画室里的模特,怎么也摆不出来的。李平再也不画模特扮演的人物,只画最熟悉、最有感觉的农民工,他自己也到处去找真正的农民工。
广场、火车站、工地、工棚,凡是有农民工的地方,李平都去,他把画画之外的时间,几乎全用来拍农民工。大连的解放广场,是农民工找活儿的地方,李平一待就是好几天。除了干活儿,吃饭,农民工的业余生活怎么过?李平想知道,所以,农民工过夜生活,跳舞、看录像的地方,李平也去。他甚至还想方设法地了解那些远离家乡、夫妻分离的农民工的性生活。
李平曾找到一个农民工娱乐的地方,位于一座立交桥底的地下小广场。“那场面,让人震惊!里边就像个大市场,男男女女,上千号人在跳舞,乌烟瘴气的,灯一闭,黑乎乎的,结果,我一张照片都没拍成。”
李平说,好多画家,可能也想画农民工,但他们进不了工地,接近不了农民工。比方讲,被保安骂两声,被包工头损两句,脸皮一红,人就走了。
“农民工也不认识你,能让你拍?”有人问他。
“也不让拍,但我有的是办法,能跟他们混熟了。”
他的办法之一,就是经常自己掏钱请农民工吃饭,到只有农民工去的小饭馆,跟他们喝酒、碰杯、划拳、逗乐。几顿饭下来,自然就熟悉了,“李哥,李哥”地叫着,让李平随便照。农民工很少照相,刚一开始,李平一举起相机,农民工总是本能地立正、站好,捋捋头发,整整衣领。
还有的农民工,忍不住好奇心,老问李平是干啥的。李平就说:我也是干体力活儿的,只不过,你们是往墙上抹灰,我是往画布上涂料。
看李平总揣着相机拍照,工地上的一些农民工,把他当成记者。一天中午,在工棚的角落里,一个老民工蹲在地上吃饭,李平一边拍,一边跟他拉家常。说着说着,老汉火起来了,人一怒,伸出几个手指,大声吼骂道:他妈×,我都4个多月没领着工钱了!
这几年,李平拍下好几万张农民工的照片。有些照片本身,就像是一幅画。
“我拍下的这些照片,够我画好多年的。”
太有意思了,但看着心里发酸 拍农民工、画农民工的素材,李平说有的是,随处可见。
在北京,他有自己的画室,画室旁,就是一个挺大的建筑工地。最多时,工地上有农民工几千人,工棚一大片。李平得空就去,光这一个工地,他拍的农民工照片就有上万张。
一开始,李平连工地大门都进不去。他想办法,先是“贿赂”保安,今天给包烟,明天送瓶酒,把大门攻下了。进了工地以后,关键人物是小包工头,是工棚的片长,瞧见生人,他们又撵又骂的,戒心很大。李平请他们吃饭、喝酒,套近乎,拉关系,几天下来,就混得非常熟,可以自由进出工地,随便照。
“一进工棚,那个味儿呵,臭鞋烂袜子的味儿,直顶脑门。刚开始,农民工不让我拍,我一抬相机就跑,躲着、藏着,用大被把头蒙上。但我总去,请他们吃喝,混得可熟了。”农民工不再提防李平,在他面前吃饭、打扑克、唠家常。李平也不客气,见什么都拍,打饭、喝酒、洗澡……
李平打开笔记本电脑,这一个工地,就设有十几个文件夹存照片。他随意点开一个,“唰——”页面上出现了几十幅图片。“你看这个小保安,跟我可好了。”“瞧瞧,这个喝酒的场面,多带劲儿!”翻看李平拍的农民工照片,一些画面让人印象深刻。一张照片上,是一队上工路上的农民工,五六个人,一字排开。天上飘着小雪,他们戴着黄色安全帽,拿着铁锨,衣服单薄,为了挡雪,身上还披了块破塑料布,脸冻得通红。
李平特别喜欢拍农民工打饭、吃饭的照片,觉得生活味特足。
中午,农民工都是打了饭,回工棚里吃,李平也时不时地在工地上,吃农民工饭。“他们吃的菜,也没什么油水,就是多放盐,鼻句咸鼻句咸的。”农民工吃饭是自己花钱买,一顿饭也就一个菜,打半缸子饭。工地上,用大锅蒸的馒头特好吃,那些出大力的小伙子,一顿饭能吃十几个。“哎呀,我都没见过,用筷子一穿一串。真能吃!”
因为干活流汗,加上菜太咸,人就得多喝水。工地上的水,都是烧不开就喝,也没有暖瓶、水壶,就使个二锅头空酒桶,打水喝,一桶一桶地喝。一些年轻的农民工,中午能喝上一瓶啤酒。
“没办法,他们渴,靠啤酒解解乏。工地上,全卖那种粗制滥造的啤酒,特便宜,块儿八毛一瓶。开瓶时,他们也不用起子,拿牙一咬,"咔"瓶盖就开了。”
在整个农民工群体里,李平说自己最熟悉的,还是建筑工地上的农民工。这类农民工的特点是流动性强,分工精细。“细分为瓦工、钢筋、涂料、混凝土等工种。比如,给墙刮大白的,是一伙人,抹灰的又是另一伙人。一个小工头带一帮人,这个工地干完了,马上又转下一个工地;今天在北京干,明天可能又跑沈阳了。”李平混熟的工地,要是几天不去,马上就换了新面孔,他又不认识了。
有几天,李平关在画室创作,等他再去工地时,被农民工团团围住,对他抱怨道:这几天,你咋没来呢?出大事了!原来,工地上的一个卡车司机,夜里加班太疲劳,白天开车时,开着开着人睡着了。正好是上工时间,路的一侧,走的全是农民工。卡车“咣”地开进人堆里,已经撞死人了,司机还没醒。卡车挂上好几个农民工,拖着人继续往前冲。最后,撞上了一辆洒水车,这才把司机给撞醒了。这场事故,死伤了十几个农民工,场面惨不忍睹。受到刺激和惊吓的农民工,坐在李平面前,唏嘘着、哀叹着。
“你到工地上,一打眼看他们觉得很老,其实年纪都很轻,实在是干活太辛苦,透支健康,透支青春。夏天忙时,一天得干十七八个小时的活儿。生活条件、吃的又很差。”在工地拍农民工时,李平常常把镜头对准那些上年纪的人。他说干建筑这行,农民工真正能干活的好时光并不长,到了40岁以后,就快干不动了。在城里打拼十几年,老了回家后,还是什么也没有。“工地上,有不少六十来岁的老民工,真可怜!你看这张照片,他们的手指,全变形了,伸不直,干活儿干的,累残了。”
一天下午,李平在工地上转悠。突然,他看见一个戴着头盔的老民工,神情异样,站在工地边上的小卖店门口东张西望。李平距他十来米远,偷偷地观察着。老民工左看看、右看看,然后把眼光盯在地上,离他脚边不远处,有一只被踩碎的茶叶蛋。他弯下身,正要拣蛋时,发现了李平的镜头对着他。老民工立马收手,冲李平不自然地笑着,然后,装着挽裤腿,抓痒痒,在原地磨磨蹭蹭打转,人就是不走。“我知道,他是怕掉价儿(丢面子),其实,他很想捡这只茶蛋。我呢,又特想拍到这个镜头。”所以,两个人僵持着,谁也不肯走。
李平把脸转向另一边,装作拍别人。老民工见状,立刻伸手捡蛋,李平赶紧调转镜头,又对准他。
“你看看这张照片,他的眼睛,实际上是在瞅那只鸡蛋。我一要拍吧,他就冲我傻笑,装模作样地弄鞋,他是想捡了吃呵。”最后,李平放弃,他冲老民工喊:“好了好了,你捡吧,我不拍了。”趁李平一扭头,老民工迅速捡起鸡蛋,然后,用安全帽把手挡上,再一眨眼的工夫,就把鸡蛋塞进了嘴里。
“这老头儿太有意思了,当时,把我逗得直乐,但我心里很酸。”
后来,李平想请老民工吃顿饭,但在工地上,再也没能找见他。
美院里的模特,哪能找出这样的? 这天傍晚,从寺院出来,顺路,李平要到一个小饭馆看看,那儿也是他拍素材照片的点儿。
这是一家简陋的小饭店,主要接待农民工。“便宜呵,农民工来得起呀!而且,从老板到服务员,都是女的,全是北边黑龙江农村过来的。”每次去,李平都捎点什么好吃的,像水果、饮料啥的。
“我昨天还去了,带了一箱果汁,可把她们乐坏了,咯儿嘎的(高兴得很)!哪有人对她们好,还给她们送吃的?我现在跟她们非常熟,可以随便拍。”
昨天李平去时,女老板不在,饭馆里有四五个农民工吃饭。可能是常客,加上还在过年期间,服务员也上桌,搁一块儿吃。“看他们喝酒吃菜,有说有笑,聊得热火朝天,热热闹闹的,人情味十足,真有味道。”
出门,上车后,李平说回头撩了一眼,小饭馆的门,一扇是关的,另一扇开着,有两个服务员,正探出头送他。“俩小脑袋一上一下,眼睛望着我。我一瞅,绝了!这不就是一幅画吗?”
李平的一些画,就是取材于这里,以她们为原型画的,像《姐妹们》系列。他拍过小饭馆里一个40多岁的女服务员,长头发,人精瘦,爱抽烟。烟雾弥漫背后,是她那张风霜憔悴的脸。“眼神特别复杂,很有内容。美院里的模特,哪能找出这样的?”
拍得最多的,还是小饭馆的女老板。李平说她人特好,非常仗义。老家不少人,像七大姑、八大姨的孩子全奔她来了。“曾经挣过一笔钱,但被一个小厨师给骗走了。她的肚子上,被人捅过一刀,差点儿没命,留下一条大疤。”
接触多了,李平觉得她们非常可怜。
“我拍过一个小打工妹,一笑可甜了。才十几岁,书也不念了,在饭馆打工,真是太可惜了!”
时间久了,人熟悉了,她们有心里话也爱跟李平唠。一个打工妹,在大连这边挣了点钱,回老家。下了火车坐汽车,下了汽车还得走路。她穿着高跟鞋,鞋跟全插在烂泥里。最后,是光着脚,走了十几里地到了家。她一共带回去两万块钱,给老公14000元,剩下6000元,给了自己的妈。
没过几天,老公就把钱赌光了,还跑到丈母娘家里抢走了6000块钱,不给,就砸东西、打人。
“跟我哭诉呵。她老公认为她钱来得很容易,实际上,她在饭馆打工,挣这点钱,很不容易呵。但她的辛酸,哪里敢跟家里人说?”
李平问过她们,将来怎么办?她们说自己也不知道。
老家是回不去了,现在人多地少,她们也不会种地,所以,只能待在城里。但她们要文化没文化,要技术没技术,只能干这个维生。可是现在的生意,很难做。
说话间,小饭馆到了。一条大路旁,几间破旧的平房,孤零零地立着。
“哎呀!怎么封门了?”一停车,李平就喊了一嗓子。
连成一排的砖房,临街开有四五扇窗户,两处门。门窗框上的油漆,斑驳脱落,已看不出本色。为了保暖,窗玻璃上又黏了一层透明塑料布,北风一吹,“唿哒—唿哒—”地直响。整排房,都显得破旧,只有门框上的对联和门上大大的“福”字是新的,颜色鲜红。
李平盯住一扇门细瞅着,两条白色封条叉在门上,封条上写有“公安局消防科”的字样。平房的另一扇门虚掩着,李平推门进去,屋内有人。烟熏火燎中,几个女人围坐在一只炉子边上烤火。一见李平,起身喊道:
“李哥来了!”
“你给俺们拍的照片,都整哪去了?”
因为离饭点儿还早,没什么客人,女老板正在炕上蒙头大睡。她从被窝里爬出来,刚一坐下,就开始向李平诉苦:
“别提了,这年过的,倒霉透了。从初三到初六,我就没消停过。派出所的、工商所的总来,天天两三遍地查。这不,说我消防不合格,封门了。”女老板40岁出头,脸胖胖的,讲话高门大嗓。她唉声叹气地骂着、抱怨着,不把李平当外人。
“过年间,我烧了老多纸呵、香啥的,花了好几百块钱呢,咋就没管事?还把他们给烧来了呢!我命也算过,说我今年老好了,咋一开门就这样了呢?”女人仍絮絮叨叨地说着,收不住话头。
“李哥,你说怪不?我这儿供着财神爷,三十晚上,摆上供。等早起一看,供桌上的糖块,撒了一地,飞出去老远。”李平劝她:“你别迷信,疑神疑鬼的,没准儿是老鼠干的。”他安慰了女老板几句,起身,进厨房转转,里屋转转,然后一猫腰,钻出后门,进了小院。
院里有一棵枯树,叶子落得精光。“这是一棵柿子树。秋天,满树都结着柿子,可好看了。”后院还有3间小平房,身高一米八多的李平,又一猫腰,钻进屋里。3间小平房,中间是灶间,做饭的,东西两屋住人,分别有俩炕。一铺炕,能占房间一半大的地儿。炕上,铺着棉褥子,被子没叠,胡乱地堆着。阳光照不进来,屋里阴冷阴冷的。
李平瞅了瞅外屋的大灶台,问:咋不生火、烧炕呢?老睡凉炕,人会得病。
“烧啥烧,省点煤钱吧。”女老板答道。
李平要走,女人们相送。
“你走啥走?大过年的,整俩菜,你就搁这儿喝口呗!”女老板挽留着说。
那些沾着污渍,甚至血渍的手套,张开着迎向你,就好像几百个农民工,站在画的背后,举着自己有血有肉的手,面对着你 2008年开始,画家李平,成了一个拣破烂的人。他拣的全是农民工穿过、用过的东西,还有工地上的废料。
李平觉得用颜料画画不过瘾,决定改变画材。他不再用油彩,而是大胆地使用农民工穿过、用过的袜子、鞋垫、裤头、手套等东西,还有工地上的旧轮胎、锯末、铁皮啥的。工地上的农民工,鞋穿得最费,加上质量也不好,十天半个月就能磨坏一双,手套也是。李平想拣的破烂有的是,农民工也帮他积攒,多了,就喊他过来取。破烂拣回家了,李平得拿个大盆泡上,然后亲自手洗。晒干后,用强力胶往画布上一点点地黏。
“你看这幅画,这个人物的牙,用的是鞋底,眉毛用的是鞋垫,嘴唇是工地上小推车的内胎,安全帽是用锯末填的,基本没用颜料。”
工地上一个厨师,常给李平馒头吃。有一天,李平请他吃饭,席间问他要做饭穿的白大褂和帽子。厨师纳了闷:又脏又破,你要它干啥?李平说这个你别管,给我就得。第二天,厨师喊李平去拿衣服。
“我本想要他油渍麻花的脏衣服,结果,他把衣服洗得干干净净。”
李平做了一幅厨师的画,画面上用的就是这个厨师穿过的衣服,戴过的帽子。墙上还挂了一个小本,是厨师记账用的,里边详细记录了某年某月某日,给哪个人几个馒头,有哪个人借了几块钱,谁又赊账了等等。这幅画展出时,好多观众觉得很亲切,不少人翻看这个小账本。
《鸟巢与民工》这幅画,整整有一面墙大,将近10平方米。画面上,密密麻麻地,黏的全是旧手套,都是农民工使过的、未经处理的、不同工种的、不同颜色的手套。光是拣这些手套,就花了李平不少时间。手套太新的不要,没有颜色的不要,只要干活磨烂了的,油渍渍、脏兮兮的。他一共拣回来十几袋子,几千副手套。堆在屋里,门口,走廊上,最后能用上的手套只是很少一部分。他一只一只,用胶往画板上黏,足足黏了500来只。
站在这幅画下边,人会感到震撼,心潮澎湃。那些沾着污渍,甚至血渍的手套,张开着迎向你,就好像几百个农民工,站在画的背后,举着自己有血有肉的手,面对着你。你能听见他们的呼吸,你能听见他们的心跳,你能感受到这些手套传递出的生命信息。这幅画,好像活起来了。
有一天,来了一个德国人,他站在李平的《俩秃子》画前,盯着看了好长时间也不说话。最后,通过翻译,他说感到很惊讶,“还没见过画这样的人,用这样的材料画的画。”
用综合材料表现农民工的画,李平已创作了二三十幅。去年,他办过一次展览。展馆的条件非常好,装修考究,夏天打着空调,吹着凉风。开展的第一个晚上,工作人员下班时,把窗户关好,大门锁上。第二天早上一开门,差点没把开门的小姑娘给顶出来。李平的画上,黏着鞋垫、袜子、裤头什么的,这些东西,有的他也没洗干净,所以,余味不绝,捂了一宿,更是气味冲人。
“李平呵,你就是跟别人不一样。别的画家,是把影像、声音、灯光啥的带进展厅。你可倒好,把气味也带进来了。”工作人员拿李平开心。
曾经有人替李平担忧:在不少中国人的观念里,美术绘画是高雅艺术,弄幅好看的画挂家里,又显档次,又有品位。你李平画农民工,净是苦哈哈、脏兮兮的,能有人买你的画?一个职业画家,卖不出去画,怎么养活自己?
几年前,李平拿着画去上海参加了一场拍卖会,这是他第一次往外卖自己的画。他的妻子也去了拍卖现场,因为心情紧张,手都攥出了汗。“你想呵,眼瞅着一些美院教授的画,都流拍了。他的画,能卖出去吗?”
李平的《打饭》,挂出来了,有人报价,拍卖师一槌子下去:“19.8万元,成交!”另一幅画《涂料工》,也被人以16.5万元的价钱买走。
“我当时有些晕。我也没想到,我的画会这么好卖,真的没想到!这只是我的毕业作品而已,是处女作呵。”李平回忆说。
2007年全国“两会”期间,文化部和中国美协在中国美术馆,专门为两会代表举办了“新农村画展”。李平的农民工油画《钢筋班合影》挂在大厅中央,许多代表委员站在画前合影。
“买我画的人,都不是搁家里挂的,是收藏。如今是信息社会,没有怀才不遇之说。只要你画得好,总会有人找到你。”去年,李平在北京“798”艺术区等地,办了3个画展。已经有一些国外美术馆,打算收藏他的画。
李平的一个朋友从日本回来,告诉他说,以前,日本也有过类似中国现在这样的阶段,北海道的农民进城打工,但后来没有了,农民工消失了。
“我琢磨,中国现在还是转型期,农民工现象,再有个十来年,恐怕就会消失。所以,我想趁现在,用画把这个社会现象、文化现象留存下来。”但他感觉自己还没画透,有那么多农民工的素材,内心有那么强烈的感受,还没能充分地表达出来。他有一个“野心”,想尝试着用世界性的绘画语言,画中国的农民工,把画农民工的油画,推向世界。
正月廿五,连下两夜的大雪,覆盖了山野。
李平被封在寺院里,下不了山。美国纽约一家画廊的人,通过手机找到了他。他们告诉李平,今年,想在美国给他办个人画展。(董月玲)
(来源:中国青年报)
(责任编辑:张庆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