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里斯托尔大学语言心理学博士曾飚
BBC中国网《留学英伦》频道刊发了布里斯托尔大学博士曾飚的一篇名为《在英国的说不得》的文章,讲述他的留英生活和感受到的言论自由。
文章如下:
家乡风俗,养孩子是不能夸的,比如不能够夸孩子胖,饭量大,老人说这夸的结果常常事与愿违,改天孩子可能就掉点肉,吃饭耍脾气,如今我渐有体会。
以至于曾笠在吃饭的时候,我就闭着眼睛,从他旁边安安静静走过,生怕自己走路动静稍大一点,都会变成一句好话,适得其反。
后来,拿这个风俗与广东朋友交流,发现他们那里也有这样子的“说不得”心理。
于是我就想起来在英国的“说不得”。
女王是禁忌吗? 来英国之前,就听说英国的言论自由,在两个话题上不起作用,一个是女王,一个共产主义。但是我知道英国有一个合法的英国共产党。关于女王,我以前在国内听到的笑话是,一个英国人掉进了湖里,不会游泳,喊救命声音太小,于是喊了一声“打倒女王”,结果两个警察从远处跑过来,跳进湖里,把他捞起来送进警察局。
这样的打捞,我从没有亲见,作为外国人,我也没有挑战这个传说中禁忌的勇气。唯一印象比较深的是,在看电视的时候,当感到一个F字头粗口隐隐约约成型中,一个“嘟”,就删掉了,特别是在看JonathanRoss的访谈节目。
F字头翻译成中文,原意很简单,加上与语境相配合,对应的中文词汇,可以像西湖漫步,湖光山色,达到移步换景的境界,这是英语的高妙之处,也是中文的灵活。
记得我当初看施咸荣先生翻译的《麦田里的守望者》,不禁叹服其中骂人粗口的丰富,觉得英文表意之丰富,远胜过中文。等到买了一本英文原版看完,才明白其中中文粗口,大约十之七八,在原文里只不过是单一的F字头,功力在施先生这边。
在英国这么多年,我唯一听到过一次骂女王,是在一个下大雨的深夜。
我住在校园里面,到了晚上七点之后,冷冷清清,到了夜里,能够把行人的脚步听一路。
在那段写论文的日子里,这样的脚步声,伴着几句偶尔的话语,颇有寒冬夜行人的意境。尤其是,当秋冬时候,暮色四合,到了夜里捂得更紧,整条路上只有我的客厅亮着灯,我不知道过路人有没有抬头看,猜测房间里面发生什么,是不是他们也有我当初刚到英国那样,能够看到屋子里的灯光,却泛起一种绝望的感受。因为那些老房子的石头墙是这么厚,而除了星星,那灯光是夜里唯一看到的亮光,但是所有亮着灯的房间,都不是自己的家,你也很清楚自己很难成为那所房间的客人。
那天深夜,却是在春天。
英国这三年来,春天气温变化反常,几乎都有大风在夜里。那天还下着大雨,我在敲键盘写文章,雨大的时候,打在那扇大窗的玻璃上,比键盘的发出的声音,还要大。突然我听到一个人的脚步声,从远处过来,凭着听感,应该是一个壮实的高个子男性。到了我家所在的路口时候,他突然开口骂道,Fthequeen。那声音好似在雨夜,打了一个春雷,声音清脆而又猛烈,像年轻结实的猎犬的吠声。一声之后,又接着一声,然后一声一声不停。
我突然感到紧张,在这条路上,如果没有人熬夜的办公室,那只有我的房间亮着灯,这声音一声接着一声,而且是在咒骂女王,这人肯定疯狂之极,也许是酗酒的醉鬼。但是凭着声音,又是非常posh的英式英语口音,也许是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愤青。
不管是谁,我越来越担心,那声音会变成一块飞来的石头,把我的窗户砸破,那么急骤的雨,会把我窗帘和地毯打湿,我房子的保险包含了这个费用吗?申报起来的手续,是不是要持续一个多月?我还担心他会来按我家的门铃,要进来和我聊天。我已经被吓得不敢掀开窗帘看看外面是谁,生怕被他看到窗子上我的人影。
窗外的骂声,好像春雷阵阵,我看着电脑上的时间,大概持续了半个多小时之久,他在我家门前的路上走了好几个来回。终于我听到另外又有两个声音加入,是警察,他们似乎在劝这个醉汉,还是愤青。
不再说的对话 时隔多年,那次深夜的骂声一直在我脑海里萦绕,每次想起来,还有一股惭愧跟在后面。那是我在英国听过的最有力量的声音,最热情的情感宣泄。而那时候的我,却居然被这种激情的力量所震慑,感到害怕,脑子里担心的是房子的保险。
这是一件多么可耻的记录。我曾经是多么热烈的参与这样的谈话:在大学最脏乱的宿舍,或者校外小饭馆,深夜,最好有雷雨,独明的灯火,汉语各地口音的F字头方言版,一瓶接一瓶的燕京或者红星小二,还有一切被视为禁忌的话题。
而这一切,在若干年后,一个鼓吹言论自由的国度里,我被吓得躲到了窗帘的后面,不敢面对,等着警察过来维持秩序。去年8月,伦敦市长鲍里斯在北京评论奥运的时候说,“Iamthrilled, I"m overwhelmed, I"m incredibly excited but I"mnotintimidated!”(我被惊了一下,我陶醉了,我感到难以置信地兴奋,但是我没有被吓住)除了最后一点,我和他都一样。
这是我生活过的英国,让我丧失了谈论的热情。我曾经如此渴望过的自由,作为一个外国人,被言论自由所改造。我一直不知道什么原因,直到在找工作的时候,我慢慢有了一点体会。
有一段时间,有个朋友常常下午来看我,找我聊天。他要转学,我要毕业,时间是夏末,我们两个人都为将来求职发愁。我突然问他说,如果面试的时候,面试官问你,在工作中,你的想法和老板不一样,你会怎么处理?朋友说,我把自己的意见告诉老板,然后尊重老板的意见。
我说,如果是我,我就回答按照老板的意思做,我的意思提都不提。朋友问为什么?我说,老板只不过找一个人干活而已。
当习惯性反叛统治社会的时候,我们追求着一种积极的自由,这种自由常常是暴烈、出格、甚至荒诞的。出国对很多人,曾经是追求自由和梦想的一种选择,在新东方教给我们写coverletter的模板里,我曾经看过这样的模板,一封长达两页的coverletter,用了开头两大段来描述自己童年时候是一个星空下的男孩,思考人类的终极问题,在文末才告诉教授,我想来读你的博士,请问有没有奖学金。
当有一天,自由成为理所当然,反自由成为一种社会禁忌,我却有说不得的担忧,这真是一个奇怪的悖论,不知道你有没有。(曾飚) (来源:中国新闻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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