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涛最早以新边塞诗著称于中国文坛,后来他写诗渐少,在上世纪90年代初,突然间用一篇篇“大散文”轰炸读者,规模最大者曰《游牧长城》,整整一本书,以“裤腰带”之说,指点长城内外“胡”“汉”诸族的性格差别、文化异同,检讨中国历史文化中的腐朽部分以及奇妙的“输血”关系。
此论若在所谓正经的史学层面,恐难免被斥为谬说,但从文学的浪漫天性来理解,则颇多可玩味之处。
但周涛是不太安分的,他总在寻求一些变化。“五十学书,六十学画”,现在差不多已经不再提诗的茬了,对为他带来不少声誉的散文也好像缄口不语,他最新示人的作品是他的画。不过这并不令人吃惊,一个自称被诗抛弃,又说自己也抛弃了诗的人,最终用画画来抵御离开了诗以后的失落,是合乎逻辑的:在中国,诗书画本来就是一家,画画后再用书法题诗以为“边款”,诗在这种情况下简直就是绘画的附庸。
不过,我还是愿意相信周涛在新书《我醉欲眠》序言中的精彩论断:“水墨和宣纸兴许是人生的一种归宿,中国文化的魅力犹如乡愁,最终使各行各业的各种浪子回头。”这样一来,周涛由诗到画就好理解了。依我看,还有一点也有必要提及:艺术思维中的形象思维是最精微高妙的,造型艺术则尤有特别的难度,以绘画表达世界观,一定充满了新鲜感和诱惑力,是厌倦了程式化写作的作家,或者是厌倦了僵化生活的其他行业人士,到了命运的某个阶段后都抵挡不住的。
初观其画,心中思忖:不是有点丰子恺那些小品的味道吗?简约、清秀、童趣中透着些禅意,又不乏一点凄清、一点对苍生的悲悯。读其文,才知丰子恺正是周涛所喜欢临摹的一位画家。和丰子恺先生一样,周涛也是全然不管什么门里门外的规矩的,他只画他心中所感知到的东西,而非从山水树木桥石花鸟鱼虫一类的基本功练起。他笔下的物象因此都是孤立的,全然不见环境背景的陪衬,也没有传统中国画渲染、泼墨、写意等诸般厚重的功夫,看来反倒清新悦目,不把按成规和套路解读判别的烦恼留给观者。
周涛最喜画马,单个的马,三五成群的马,为人坐骑的家马,兀立荒原的野马,甚至还有非洲来的斑马。他临徐悲鸿的马,几乎乱真;看电影《勇敢的心》,他画主人公威廉·华莱士所乘之马;马术比赛中会“盛装舞步”的马,也在他笔下优雅奋蹄。很难说周涛画马画到了什么火候。不过,他自己不认为自己画的是画家之马,而是新疆之马,这就好,不会有人对他说三道四了。首先是马,其次才是画。他以往最好的诗歌作品和马有关,他的散文处女作就叫《巩乃斯的马》,写马、画马,这实在是心中的一个情结,他可能有过做马上英雄的梦想而未能实现罢。猫和狗入画并不奇怪,不止一次,周涛想抓住这些与人类关系最密切的精灵们的“庐山真面目”,也部分地做到了。出人意料的是,他还画起了企鹅。企鹅大约是按惯例行事的画家们不会轻易拿做模特儿的,周涛纸上的南极冰岸,果然也因水墨效果而“跑调”,看上去太像温润的中国江南柳堤,但他抓住的是这些南极生命不言自明的绅士风度,他喜欢这个生物种类的天然气质,所以就有点不计其余。真正的不畏酷寒,不怕孤独,且总是能保持尊严和自负,这才是高洁中的高洁呢!
周涛画的第二好才是人。他画了闻一多、丰子恺、萧伯纳、托尔斯泰等文豪的肖像,还画了格瓦拉这样的社会主义革命者等。他画了一幅“动态”的苏东坡,结果有点像敦煌壁画里的飞天,于是写文辩解,说是苏学士“老夫聊发少年狂”、“卷起千堆雪”什么的。但我以为周涛最出色的一幅人物画,可能要数“当代荷马”——能完整演唱23万行英雄史诗《玛纳斯》的柯尔克孜民间艺术家居素甫·玛玛依的肖像了。画中人睿智的眼神,自然的长髯,柯尔克孜人华丽精致的衣帽,简直天衣无缝,有古典肖像画的典雅庄重,看上去尊贵之极。这又是典型的先人后画。我想,恐怕只有无限的尊敬和热爱,才会让周涛的笔墨如此流露,才会在当今这个名家那个大师纷纷登台亮相的喧嚣躁动中,专门抬举出一个没有多少人听说过,而且总是沉默寡言的柯尔克孜民间艺术家。
周涛坚称自己不会去做画家,但悄悄地写字做画也已有年。他的画一般都有不拘一格的题注,有时自撰旧体诗,有时以散文说明,长者达数百甚至逾千字,图文并读,颇多妙趣洞见,俏皮自嘲之处,则更见诗人和散文家的锋芒与锐利,比职业的画家们要洒脱许多,也自由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