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江堰还有20多处文物修复资金得不到落实(图)

　　震后，许多受损的珍贵文物亟待修复。一年来，从事文物保护的人们为此付出了巨大的努力。

　　樊拓宇男，51岁，都江堰市文物局副局长。从事文物保护工作30年。

　　陡增的工作量

　　5月7日下午6点，樊拓宇从伏龙观和二王庙修复工程的工地回到了办公室。微微有些花白的寸头被雨水打湿，登山鞋上还沾着一圈潮湿的黄泥巴。

　　同事一见他回来，便进来商量工作。他的手机和座机电话此起彼伏地响着。一会儿是伏龙观的维修预算问题，一会儿是灾后重建时新发现的文物保护问题……

　　他戴着茶色眼镜，边查资料，边一一回复。

　　“你回来吃饭吗？”十多分钟后，妻子打来电话询问。地震后，每天这个时候，如果他还没到家，妻子就会给他打个电话。

　　“她从来不先问我想吃什么，而是问我回不回去。我要是说不回去，她还会冲我发个小火。”樊拓宇笑笑说。

　　但偶尔，他在下午5点45分之前回到家。妻子又会很惊讶：“今天没事做吗，这么早回来？”

　　其实，文物局的下班时间是下午5点。

　　但地震中，都江堰文物损毁严重，文物局的工作量陡增。“以前一年顶多有一处大殿维修，这次是四处古建筑群一起开修，光伏龙观就有三大殿。你算算这工作量。人还是这些人。”

　　都江堰文物局隐藏在离堆公园的一角。不足1000平方米的四方小院落，绿树掩映。百米开外，伏龙观雄踞在离堆之上。岷江水日夜奔腾不息，环绕四周。

　　樊拓宇的办公室在小院的二楼。10平方米的房间里，只有一台电脑，一张桌子，三个柜子，几把椅子。

　　7点，樊拓宇关掉了文物局办公室的最后一盏灯。回家的路上，又经过伏龙观。工人们已经都散开了。搭满脚手架的大殿里，穿了6层盔甲的镇馆之宝李冰石刻像躺在正中。

　　这条路，樊拓宇已经走了近30年了。岁月平静。

　　震中抢险

　　2008年5月12日，一记沉闷的巨响打破了这宁静。那天下午，也在这个办公室里。樊拓宇正和几个同事商讨一座清真寺的修复工作。巨响打断了他们的讨论。樊拓宇一愣。接着，地动山摇。“地震了！”樊拓宇拉起同事往楼下冲。

　　文物局的工作人员都跑出来了，挤在院子里的空旷处。瓦片像雨点一样噼里啪啦地往下落，楼房的桩柱折断了好几根。樊拓宇给家里打电话，但始终是忙音。

　　终于，地面不再剧烈地摇晃。可天却渐渐阴了下来，乌云密布。

　　屋顶早已掀空了。张大千的《墨荷》、徐悲鸿的《奔马》……库房里收藏的4万余件文物就暴露在天空之下。“坏了，快下雨了。这些文物可淋不得雨。”樊拓宇暗叫不好。

　　幸而，文物局的工作人员平时都比较节俭，用过的防雨布都没舍得扔。这回总算是派上了用场。

　　樊拓宇和保管员刘学勤踏着岌岌可危的楼梯慢慢爬上了库房，一踩一晃。他们用木板和防雨布小心地将文物遮挡起来。在随后到来的一天一夜的雨中，文物局的这些宝贝们得以幸免于难。

　　“当时有欠考虑，现在想想都有些后怕。当时万一我的同事跟我上去后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跟他们家人交代？文物保护和人的生命比起来到底孰轻孰重呢？”樊拓宇说，幸好，危险都已平安度过。

　　下午4点多，樊拓宇还是放心不下家里。把局里的事情暂时安顿好之后，他找来一辆自行车，回家看看。

　　路过伏龙观时，他特意下来。平日游人如织的伏龙观如今大门紧闭，冷冷清清。殿宇歪歪斜斜，墙壁上布满裂缝，屋顶的中堆坍塌了。踩着残砖断瓦，樊拓宇快步走到大殿门口。透过门缝，他看到殿内掉落的构架横七竖八地躺着。李冰像外的玻璃罩早已震得粉碎，地上到处都是渣子。

　　不过，李冰像依然挺立在座基之上。只见他袖手胸前，微笑地站在那里，一脸安详。大地震未损其毫发。樊拓宇心里宽慰了不少。

　　他顺利地找到了家人，都平安无事。他又顺路看了市内的文物古迹，大都损毁严重。

　　突如其来的灾难让他来不及伤感。他匆匆返回文物局。院子的围墙已经倒了，夜色将至，文物的安全时刻存在危险。樊拓宇和几个同事借来三把遮阳伞立在院子门口作为防震值班棚，准备彻夜看守。午夜过后，他们还启用应急电源对文物库房进行电视监护。

　　晚上，雨开始下了，而且越来越大。樊拓宇等人挤在遮阳伞下，利用时断时续的信号向上级汇报情况，争取支援。

　　凌晨两点，樊拓宇再度抽空回了一趟家。家人挤在一个小小的雨篷下，身子早就淋湿了。“你们都去成都避难吧。”家人不肯。

　　“你们不走，我怎么能放心呢？局里那么多事，我实在顾不上你们。”家人这才同意。

　　樊拓宇安心地回到局里。此后，他在文物局住了4个月。

　　第一时间到现场

　　震后第二天，樊拓宇放心不下青城山上的同事和文物。一早，他和一个同事开车前往青城山。

　　到处是塌方和泥石流。从前山通往后山的路已经堵死了，他们只好绕道重庆。路上，他们遇到一家还开着的超市，赶紧下车把店里的方便面全买了下来，给山上的同事捎过去。

　　一直到中午，他们才上了山。见工作人员都没事，樊拓宇长舒了一口气。随即，他们开始勘查古文物的损坏情况，拍照、测量，并逐一记录。

　　5月18日，都江堰文物局就完成了辖区内文物损毁情况的第一次调研。樊拓宇亲手制作了文物残损情况图。他在黑白的文物测绘图上，标上一个个红点，密密麻麻的。他标得很慢。“这些红点就是文物的一道道伤口。”

　　他将文物的详细情况报了上去，等待上级的援助。

　　然而，5月的都江堰进入了雨季，气温也日渐升高。大多数古建筑都是木质结构，在日晒雨淋之后更容易腐朽，乃至垮塌。“即使像李冰像这样石刻的文物，如果长期暴露在烈日与暴雨下，也会加速风化的。”樊拓宇心急如焚。

　　他拿着材料直接去找了当时主管的市长，希望能为文物申请到遮阳挡雨的防雨布。他心里没有把握：“当时很多灾民都还没有帐篷呢，政府哪顾得上文物啊？”

　　没想到，第二天，批文就下来了。政府为文物保护划拨了3.4万平方米的防雨布。樊拓宇喜出望外，兴奋地联系“铁军”，请他们帮忙把防雨布尽快地发下去。

　　坚拒假文物

　　地震中，都江堰共有34处文物损毁。仅去年6月，樊拓宇就两次上报有关部门，希望争取到资金早日修复。

　　6月底，都江堰古建筑群的原地恢复原貌工程被国家文物局列为“灾后重建1号工程”。修复重点就是伏龙观和二王庙两处建筑群。

　　“这个修复工程，无论是设计、施工，还是监理都是国内顶级的。”樊拓宇说。

　　都江堰文物局是此次修复的项目业主，樊拓宇在此间负责协调工作。不过，即便是高手间的对话，争论也从未停止过。由于理念不同，关于文物的修复方案一直有不同的声音。曾有人提出在这次修复中，把伏龙观一殿、二殿直接由两层改成一层，这样更能凸显出三殿的气势来。

　　樊拓宇坚决反对。他解释说，文物修复就好比是给老太太治病。只要把她治好，延年益寿就行了。而不是要让老太太返老还童，变成妙龄少女。那样就会出现天山童姥那样的怪胎。

　　其实，这类错误一直没有停止发生过。有些在这次地震中显露出了恶果。伏龙观的三殿是损毁最为严重的。因为在1959年的一次修复中，三殿的柱子全部由木柱改成了砖柱。砖柱的抗震性比较差，这次都不同程度地出现了折断。

　　这次修复决定把这些砖柱全部改为木柱。“这种错误，我也没少犯。一是因为理念存在偏差，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因为没钱。新方法、新原料总是要便宜些。”樊拓宇坦诚地说，“但不尊重原貌，即使修得再好再漂亮，那也是假文物。”

　　这次伏龙观的修复有国家的支持，经费自然有了保障。樊拓宇希望尽可能地把自己的理念实施下去。

　　忧心“县保”

　　然而，像伏龙观这样的国家级文物保护单位是少数的幸运儿。樊拓宇最焦虑的是那些不受重视的县级文物保护单位。

　　“在我眼里，文物是不分高低贵贱的，哪怕是古代的一块残砖，也比现在新修的建筑珍贵。”樊拓宇反复强调。但目前，都江堰还有20多处文物的修复资金得不到落实。

　　地震中，“县保”普照寺损失惨重，大雄宝殿主体建筑全部被破坏，重建资金需数百万。樊拓宇忧心如焚。他四处找钱。向成都文化局申请，回复没钱。公益基金会来了，他向人反复推荐这些“县保”文物，答复没钱。某国家级媒体来了，他多次给人发邮件，希望通过其募集资金，结果还是不了了之。

　　这是樊拓宇震后压力最大的时候。虽然每天很疲惫，但他还是睡不踏实。一闭眼，就是合同。醒醒睡睡。

　　“那一二十天，我坐立难安，睡不好，吃不好。我就是这种拿得起，放不下的人。做不了大事。”樊拓宇自嘲说。

　　幸好，寺庙通过自己的途径募集到了启动资金，终于签了合同。

　　但樊拓宇晚上做梦还是会梦到合同没签，一下就惊醒了。脑子一转，才想起合同已经签过了。这才又安心地睡着。

　　此后，樊拓宇又向国家和省里极力推荐普照寺。今年4月初，普照寺和伏龙观等“国保”一起被列入了国家维修规划，是其中少数的“县保”文物，获得了约270万的维修资金。

　　但许多残破的“县保”文物还在风雨中飘摇着。“你知道官家花园的梁架有多漂亮吗？”樊拓宇边说着，双手边在空中比划，“可是在地震中，它的屋面几乎全毁了，现在就盖了层防雨布。就是没有钱修，眼看着那些木建筑一点点腐朽，太可惜了！”

　　樊拓宇有些后悔自己当初申报国家维修规划时怎么不把这些“县保”文物也都列进去。“虽然很有可能会被划掉，但争取一下，总多了个机会，说不定就批了。”

　　如今，樊拓宇尽量不去那些古建筑。他说，看再多次也没有用，反倒心里更难受。本报记者沈佳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