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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喜欢读讲述战斗故事的历史书。这正如罗宾·歌德夏克所说:“一场战斗的最终焦点是每一个战士,每一个人。他深知,每个战士的战争经历是一个私下探索的过程,最终是一个双重探索的过程:生命和死亡,灵魂与肉体,社会与个人,大地与他自己。
”
那些融入生命的往事,散落在普通人的生活细节之中,模模糊糊却不失真切。在我办公桌触手可及的地方,放着这样一本书,是美籍华裔女作家郑凯梅历时六年,对美军亲历二战、朝战和越战老兵的采访后形成的一部作品,书名叫《美国兵眼中的战争:从二战、朝战到越战》。从中我们能清晰地感受到,即使多年之后,战争在置身于其间的人心灵和生活中留下的痕迹,仍然是那么明显。
美军有一位参与太平洋战争的潜艇士兵,名字叫吉米。四年“海底乌龟”的战时生活,给了他很浓的水兵情结。退休之后,他选一个小岛居住,把房间设计得跟潜水艇的船舱一样,所有的空间都充分利用,并且安排得井井有条。厕所门上写着:“机舱室,闲人勿入”。卧室门上则挂着“轮机室”的牌子。家里的浴池上刻着吃水线,起居室里摆着自己做的各种各样的船只模型。他会为岛上即将出生的婴儿做一个船一样的木质摇篮,用砂纸反复打磨,直到“像婴儿屁股那么光滑”。
与其说这是一种纪念,不如说是一种习惯。我想,那些亲历过战争的人,与没有经历过的人是不一样的。战争的影子是战争留在人心底的记忆,而这种记忆更多的是关于战时的那些日子。老兵们很少从宏观上议论战争。他们讲述战争,是平静悠缓的叙述、零零碎碎的回忆和错杂缤纷的絮语。老兵讲述战争,是在讲述一种日子。日子真的不是可以宏观描述的,这个人与那个人不同,这群人与那群人不同。两个兵同在一个战壕,他们的战斗故事可能截然不同,因为每一个人还有一场他与自己的生命和灵魂的搏斗。士兵们可以适应残酷的战争,但未必过得了别人的日子。
吉米回忆说,潜水艇会救起一些自己的飞行员,这些“空中鸟儿”一旦成了“海底王八”,个个怨气冲天,极不适应。不但毫不领情,还整天骂骂咧咧,惹是生非。“你们怎么能待在这种油罐里?”船长急了,把这些“鸟儿”召集到一起,“并不是我想留你们,是不得已才把你们捞上来,实在待不下去,我给你们一条橡皮船自己划吧。否则,闭上你的臭嘴!”挨了一顿臭骂,“鸟儿”们只好不吱声了。作为“水中生物”的吉米,到了陆地上,那种经历也同样让他印象深刻。在著名的莱特岛大战前一天,吉米被派去为海军陆战队修淡水净化器。趁夜色上岸,他就被告知:“我们这里没有床,没有房子,你今天晚上就睡在机器底下吧。”这个水手第一次尝到步兵们的家常便饭——野营的滋味。
从某种意义上说,个体的人体验的战争更接近战争本身,它无法靠想象代替,无法靠推理获得,无法靠模拟复原。正因为如此,这样一些记忆弥足珍贵。在平静的阅读中,那些零零碎碎和絮絮叨叨时常拍打着我们的心灵,让我们在如马赛克般拼凑的图景中,或清晰或模糊地去感受一种心灵体验。往事并不如烟,从他们的讲述中,我们可以体会到,战争留下的最深的印记不是敌人,亦不是仇恨,而是生存,是对平静生活的热望。如同江潮静静涌上的,是一个类似于斯芬克斯之谜的问题:究竟是什么让人类自相残杀?是利益,贪婪还是仇恨?进入信息时代的人们至今没有解开通往持久和平的密码。
战士奉国家命令而战,他们之间却素不相识。时间是实现转场效果的大师,当年二战中对垒的老兵,他们的孙子在同窗共读,那开着坦克炮轰炸志愿军的老兵,他的孙女在北京学中文。也许战争与和平的真正解码,就存在于人的内心之中,如果我们能多了解一些人类共有的东西,也许这种互相残杀会少一点……
书中一张照片让人久久难忘,那是朝鲜战场停火的第二天早上,一个美国兵在阵地上瞄准了一位中国战士,不是用枪,而是用相机。那个清晨就这样定格了:一位中国战士向美国战士挥手告别。他的脚下,是被炸烂的焦土、碎岩、铁丝网和钢钎;他的头顶,是白云飘飘的蓝天。他的手臂自信地扬着,向相持多年的敌人告别。他是挺胸昂首的中国人,他在向世界挥手,向战争告别。